秦灼嘴唇颤抖。 接下来,萧恒一字一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万方有罪,只在一人。” 甘露殿中,一片死寂。 秦灼慢慢退后,看着眼前这个身穿帝王袍服却妄图弑君的人,后知后觉道:“我说你这么恨皇帝,怎么京中推举你,你答应得这么痛快……你是早有盘算啊。” “是。”萧恒说,“我哪怕带兵推翻一个皇帝,他背后的世家宗族也会拥立第二个皇帝。只有世族的势力被彻底削弱,他们创建的制度被完全打破,才能有可能实现公正。而这一切,必须由比他们更高的人——一个皇帝来做。” 秦灼喃喃:“你疯了。” “少卿,我这辈子,从没有这么清醒。”萧恒看着他,轻声道,“如果哪一天,我真的废了皇帝,我想去找你,行吗?” “你一辈子废不了呢?”秦灼反唇相讥,“萧重光,你想拿一句空话这么吊着我一辈子吗?我管你废不废皇帝,我是南秦的主君,我要娶老婆的。难道你要进我的后宫,等我写你的彤史,天天看我和别人同床共枕吗?” 萧恒的脸色苍白起来,不等他张嘴,秦灼下一句话赶来了:“你死了呢?” 他冷笑道:“之前的怀帝是怎么崩逝,你又是怎么当上这个天子的?还不是世族在背后的手脚!他们自开国至今屹立百年,盘系的裙带就能托起整个朝堂!他们能废了怀帝就能再起来废了你!你还想留这个孩子,怎么,我留下它,叫它给你做陪葬吗?” 秦灼大口喘息声中,萧恒陷入沉默。半天,他笑了笑:“还好。” “还好现在,我连累不着你了。” 秦灼扑上前,拧紧他的衣襟,近乎哀求地叫他:“萧重光……萧重光,你就不能消停吗,啊?就不能好好的吗?” 过了一会,萧恒扶住他手臂,拉开一段距离。 他柔声道:“少卿,我该走了,你,也该走了。” 这是萧恒第一次没有目送他的背影,而是自己先行离去。秦灼感到自己眼中涌出鲜血般的热流。一个君王试图弑君,那他的方式只有一个,就是自尽。他早该料到,这样沉重的神授的君权,只有以玉石俱焚的方式,才会碎为齑粉。 在迈出甘露殿时,秦灼看到夜空之中,九颗星星连成一线,闪烁着动人诡异的光芒。他比任何一个人都更早地洞穿这九星连珠的真相。一个或许带来光明也或许带来炼狱的真相。一个注定鲜血淋漓不得善终的真相。一个借助胚胎和他血脉相连的真相。逃不了的真相。 *** 秦灼回府时夜已深沉,阿双看他神色,不敢多言。等郑永尚来替他瞧脉象,秦灼靠在案边,仍是一身冷汗。 郑永尚诊过脉,问:“大王还是动了肝火,是吵了架?” 秦灼不语,郑永尚心中有数,叹道:“梁皇帝到底是皇帝了。” 秦灼笑了笑:“到底是它爹。” 他看着郑永尚,自嘲道:“阿翁,你可能不相信,我对萧重光,的确动了真心。” 郑永尚一时哑然,叹息道:“那大王之前还劝他立后。” 秦灼愣了一会,笑了:“在京不比在野,朝堂风云诡谲,稍有不慎骨头不剩。民心所向又如何?万人之上又如何?肃帝、怀帝、公子檀兄弟甚至青不悔都是怎么死的?” 郑永尚一时结舌,听秦灼缓缓吐出口气:“他们虽然有名望权力,甚至手握军权,但整个世族联起手来,依旧能把一个皇帝推下龙椅。对于一个草野出身的皇帝,世族拥立他,一定有一个和他捆绑利益甚至同化的法子。他们会对他进行渗透。” “渗透?” “是,荣华富贵和生杀大权就是一种渗透,就算是乞丐登基的皇帝,最后也会变成站在天下乞丐尸骨上的人。更重要的是,他们要用姻亲和血缘把皇权和世族牢牢维系在一起。这就需要立后。世族要成为皇帝的丈人和亲家,皇帝要处置他们不啻于肉中剔骨。” 秦灼看向郑永尚,“阿翁,他若不娶妻,一个不立世家女为后的皇帝,生不出一个带有世家血脉的太子,京中诸公能容他到几时?他的确有能力,但万一呢?他从没受过权术浸淫,真的敌得过那些老狐狸的明枪暗箭吗?更何况……” 萧恒还要废皇帝制。 他太了解萧恒,这件事情他敢告知自己,就说明他已拿定注意,非做不可。但萧恒要废皇帝制的念头如果露出马脚…… 秦灼打了个冷战,平静、残酷地说:“他必须有一个世家皇后。一日夫妻百日恩,万一事败,这能保他的命。” 郑永尚心中一颤,“大王。” 秦灼面有疲色,只道:“有些疼。阿翁,帮我煎碗保的吧。”
第18章 十四秋狝 八月二十。宜嫁娶、宜订盟、宜入宅、宜祭祀。 黄道吉日。 梁天子出甘露,命有司设坛场于镐南,即皇帝位,燔燎告天,禋于六宗。天子乘大辂,驾白马六,公卿奉引,大将军参乘,太仆御。属车八十一乘,备千乘万骑,诸侯俱在卤簿。[1] 八月廿五,梁天子开上林苑,举行秋狝。 好秋日,青天吐艳阳。 上林佳木众多,丹枫翠柏叠映,层林青红交错,一望无际,壮丽非凡。 大梁的白龙玄旗照在前头,往左列坐朝中百官;往右有数面大旗,以白虎赤旗为首,后有黄雁赭旗、白鹿翠旗、黑鱼蓝旗,是各路诸侯。 阿双侍酒时,察觉秦灼有些不对劲。 他虽没有动作,但浑身绷紧,脸上欲笑不笑,眼中如含寒冰。 她顺着秦灼目光看去,见雁旗下坐着个人。 短须,蜂目,戴七珠,穿王服,左耳佩一只黄金玛瑙坠,体态魁梧,嘴角生红疮,约莫有四十左右。那人迎着秦灼举杯,笑得十分古怪。 秦灼静了很久,才勾了笑抬起酒杯。 他身边哐的一声。声不足以惊人。 秦温吉一旁侍坐,将腰刀拍在案上。 白虎昆刀卧在他二人中间,前爪趴在秦灼身上,只冒出个毛茸茸的虎头,一下子惊醒,迷迷瞪瞪地左右看他们。 秦灼两眼一弯,饮了一口,轻声道:“别急。” 他少年之事阿双多少知道一些。 秦灼的姑姑是肃帝的淑妃,元和六年秦淑妃暴毙,秦文公入京启妹灵柩,亦薨逝京中。南秦无主,少公秦灼年幼,文公弟秦善兴兵篡权。自此,秦灼兄妹屡受迫害。后来秦灼坠马断足,为了保全胞妹、暗敛兵马,没少和诸侯王公曲意逢迎。 阿双最早是秦温吉的女侍。她记得一个黄昏,秦温吉学做糕点,非说要秦灼试毒。二人走到庭间,却不见人伺候,房门紧闭,整座宫室叫夕阳的尸臭浸泡。 她小声问:“少公或许不在?” 秦温吉略显烦躁:“他腿成这样,能跑哪去?” 就在这时,门开了。 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边理衣襟边走出来,他襟上黄雁烂成团泥。手里还掂着一顶四珠冠,其上东珠明亮,是难得的蓝珠。 秦灼少小多病,传闻东海蓝珠是暗神眼泪,有祛病之效。文公天下求取,终得四颗为长子做冠。 这是他祭祀时常戴的。 阿双的手被秦温吉攥得生疼,不由得望向那门。那扇门开着,黑洞洞的,鬼怪血口般,用不男不女的含混腔调喊着:来呀。 她那时太小,并不清楚什么事。只觉得一颗心当空抛下,极缓极缓地坠下去。 她刚想说什么,却被秦温吉利落打断:“在外头守着,有人来,打死他,算我的。” 秦温吉一个人进了门。 死寂。 在一段诡异的窒息后,室内炸响了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她听见女孩发疯般放声痛哭:“我要宰了他!你放开我我要宰了他!我要宰了他!我要宰了他!” 她顾不得什么,投进那扇门里,叫鬼口将她吞下去。 那是阿双很长时间的噩梦。 轮椅破碎,帷幕坍圮,衣帛撕裂,烛台堆血。 她叫什么绊了一跤,低头一看,是秦文公留给儿子的白玉手串,玉珠粒粒有拇指大。如今油亮得异常,还沾着猩红。 她那时并不知秦灼遭受了什么,不明白秦温吉为何痛不欲生至此。很多年后,她通了人事,看着秦灼和萧恒谈笑自如,总要躲到门后,捂住嘴以免哽咽出声。 而当年,她懵懂而恐惧,呆立在那,看他兄妹二人抱成一团。 少年披头散发,脸都有些浮肿。他替妹妹抹泪,两腮肌肉抖动,咬着牙说:“你不要哭。” 他说温吉,我还活着,你不要哭。 这些年下来,折辱过秦灼的,要么被他亲手送了阎王,要么被秦温吉喂了野狗。再往后,萧恒当头一刀也没人能招架得住。但这位魏公不同。 秦、魏相为邻属,常有贸易往来,船舶、香料等商业互市至今不辍。且南魏据地十四州,仅比南秦短一州之数,兵力财力不容小觑。 他能忍,可有人忍不了。 秦温吉喝了口酒,将拴面具的鹿筋一抻,颈上青铜就这么被推上脸颊。她半副仙姝般的面靥旁,长出半副铁青的阎罗脸孔。 昆刀甩了甩脑袋,弓起背来。 她按住刀柄时,有人握住她的手。 秦灼一早告了腿疾,并不参与行猎。草场上已有臣官比试,四面画鼓架起,鼓后各一面彩旗。一面铜锣敲响后,胜者提着猎物策马奔向阵前。 又一声锣响。 秦温吉向他偏头,“萧重光什么意思,叫这杂种来膈应咱们?” 秦灼安抚地摩挲虎背,抓着昆刀领毛道:“魏公势力非同寻常,我没有和他说,他知道要出大事。这个人,现在动不得。” 他边说着,望向高台。 萧恒正坐台上。 他以后就要常常穿戴冕服了,十二旒,玄衣朱裳,龙章赤舄,两侧障仪仗扇。萧恒身材高瘦,肩骨却宽阔,如今坐在金阳底下,挺拔如高松。 见秦灼目光传来,萧恒和他遥遥相注,举起酒樽。 面子总要做的。 秦灼也冲他举了举杯,没给秦温吉表达愤怒的机会,口气平淡道:“看见他嘴角的疮了吗?那是牛角疽复发的征兆。魏君忌医,好饮烈酒,吃的蒸鹅也是发物,上马跑一圈出身汗,再叫哪个顶撞几句,气急攻心……英雄末路,威风不长了。” “不过军中一莽夫,怕是连死到临头都不知道。”秦灼端了酒杯饮一口,“想叫他死在封地之外,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南魏的水很浑哪。” 秦温吉夺下他酒杯,自己喝了干净,差点呛了一口。 甜的。 宴中酒由天子亲赐,皆是梁地的万山青。谁能想梁天子竟给秦公换成梅子清酿,玩起这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把戏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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