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恒摇头。 李寒道:“那就是右相。只是右相位高,臣还年轻……” 萧恒道:“就把右相授给你,你要如何?” 李寒拱了拱手,“那臣只好却之不恭了。” 萧恒摇头笑道:“可惜,错了。” 杨韬奇道:“除了左右二相,还有什么职位合得上李相公的功劳?” 秦灼多少看出些萧恒的意思,便顺水推舟道:“既然杨公都叫他做‘相公’,陛下多少要封他个相公当当。” 一旁侍坐的陈子元不轻不重清了清嗓子。 这的确是萧恒之意,却是大梁内政,诸侯本就不当开口。萧恒没问他,他却主动提这话。 他心中做好了断的打算,但他的人还没有。习惯这种事,并非一日就能改成。 但萧恒似乎不同。 此时,萧恒也回望秦灼,目光叫珠帘一挡,温度似乎也凉下来,话语很平和:“秦大公所言极是。” 秦灼一颗心像浸在海底,冷不丁叫一粒石子硌着,又酸又疼。但要说哪里不对,萧恒在人前如此称呼他,的确应当。 断舍情分,只论公事,这的确是他心中所求。 那还矫情什么? 秦灼在心中暗骂一声,已听萧恒含笑道:“既然秦公说话,李相公,接旨吧。” 李寒闻言,便扫膝下拜,众人也忙面天子垂首跪坐。秋童接过一卷玄色绸轴,高声诵道:“皇帝制诏——” 吾惟戡乱以武,治世以文,而公相实朝廷之砥柱,国家之干城也。西夔营监军李寒,器宇凝正,风度峻远,识度宏远,才略优赡。诚着草昧之辰,业预艰难之始,功侔十乱,声高三杰,譬兹梁栋,有若盐梅。元功懋德,宠秩未臻,宜处鼎司,庸兹重望。兹拜尔为大相,列居端揆。当统率百官,范率槐路。选材擢职,听任卿令。军机戎事,进谋参议。驳议有三,予旨不行。所司具礼,以时册命。* 大相! 众人皆道萧恒器重李寒,高则右相,次则左相,谁料萧恒竟为他变更相位,废左右相制,独设大相。 大梁向来文武分权,左、右相为文臣之首,不涉军事。但如今看来,李寒不仅可举荐人才、代天任罢地方官吏,还可参议军政,再往后,调令禁军也不是不可能。更有甚者,他还有权驳回天子令,大相驳反三次,天子诏不可颁。 自国朝建来,前所未有。 何止天要变了,是天要翻了! 李寒出列,向萧恒拜倒,“臣多谢隆恩。但请陛下,收回成命。” 秦灼心中一动。 按理说李寒现在该理所应当地接旨了,三请三辞不是他的路数。 众臣疑惑之际,萧恒开口问道:“你要我收回成命,总得有个原因。” 李寒俯首,“青不悔罪犯谋叛,祸及十族。臣乃罪臣门生,罪孽深重,岂敢列于朝堂,以污圣明。” 他话音一落,郑素陡然抬头。 李寒固然请辞,萧恒为之唱和,竟是打这个主意。 他要为青不悔请封。 抢在世家开口前,萧恒叹道:“青不悔变法虽有争议,但才名天下皆知,又为大梁培育贤才无数,当为之追封。传旨,追赠青不悔为太尉,谥文忠。” 秦灼持盏的手一顿。 经天纬地曰文,杀身报国曰忠。这谥号一出,是给世家一记响亮的耳光。 如果殿上只有朝臣,世族绝不会善罢甘休。但萧恒登基,不只诸侯来朝,还有外邦道贺。青不悔之死闹得沸沸扬扬,他们不是没有耳闻。更何况,世家领教过李寒的铁齿铜牙,他们敢驳,李寒就能从他们咽喉上撕下块肉。 万国跟前,他们就算不顾及大梁颜面,也得顾及自家的老脸。 李寒算准了他们不敢动。 青不悔由八公处死,至今仍被打作乱臣贼子,李寒先要为他正名。 在青氏如火如荼时弹劾他,在青氏身败名裂时维护他。青氏活着告别他,青氏死后,又毅然决然回到他身边。 盛极辞,衰极归。 这样一个被逐出师门的学生。 李寒再拜,声音在殿中久久回荡:“臣代青公,叩谢陛下恩典。” 萧恒笑道:“如此一来,能接旨了吧。” 李寒将圣旨接在手中,笑道:“那臣恭敬不如从命。但若要论功行赏,臣实不敢当首功。最初追随陛下,出长安,入潮州,祭皇天者,另有其人。” 在场众人皆知他语中所指。 李寒于殿中再拜:“臣请为秦大公加九锡。” 萧恒却笑道:“秦君厥功至伟,九锡安能足?” 秦灼心里多少有底,只是尚不知其意,正思忖间,便闻萧恒道:“高皇帝建国时,秦高公功勋卓著,故赐名弓落日,赐亲军虎贲,封南秦十五州。” 听他提这些旧事,秦灼只得答道:“陛下博闻强识,的确如此。” 萧恒道:“秦高公事高皇帝以诚,而秦公待我,更有恩情。元和十七年我逃离京师,九死一生,秦公救我于水火;再下潮州,我尚做叛军,秦公冒大不韪追随,更是助我于微末;再后西塞、松山,亦是秦公坐镇后方,定我腹心。功在社稷,恩在我身,非加封能报。” “我欲授秦君‘大君’一号,从今以后,旒十一,驾六,卤簿拟天子,入朝可行驰道,登殿不去剑履。” 好家夥。 陈子元心道,你直接封他个并肩王得了。他见秦灼微愣,忙拿胳臂撞了撞他。 秦灼却三魂七魄不在窍,笑得有些勉强:“天恩浩荡,臣无功无德,实不敢受。” 李寒便站出来打哈哈:“陛下正位,秦君是首功。您都不敢受,咱这些人的官职,领着亏心。” 秦灼欲再说什么,忽觉腹中一坠,只想赶紧坐下,也不再推托。入席便解了那只长命百岁香囊,取了一粒丸药生咽下,又对身边宫女道:“劳烦端一碗温水来。” 陈子元见他脸色不好,忙问道:“要不要找郑翁?” 秦灼摇了摇头,嘱咐他:“倒不疼,我略坐一坐便回去,你只说我腿疾复发,告个罪罢了。” 他二人正交头接耳,忽闻一阵银铃作响,叮叮当当,好不清脆。再抬头,见是段映蓝立到殿中。 如今天光正明,殿中却暗,是以灯蜡高照,将她浑身银饰映出些黄金光泽。她一身冷硬的苍蓝,隔灯望去,竟也柔如水中荇,明如绿罗裙。 段映蓝笑得很有计谋得逞的味道:“陛下看重秦君,臣有一喜,便趁今日奏上。” 秦灼心中一惊,还不待开口阻拦,已听她笑道:“臣已与秦君议婚,离京后便预备成亲。臣斗胆,向陛下讨一套婚仪。”
第25章 二十一 诛心 殿中沉寂如水。 秦踞南境,琼占西隘,相与联姻,显然是在西南抱成一团。但少有人知,天子的失态并不为这件事。 秦灼抬头望向萧恒,见萧恒一动不动,许久,方抬起酒樽吃了一口。只是那杯中若有鲠刺,他饮得很慢。 萧恒放下酒樽时,已能声音平和地问秦灼:“大君以为如何?” 口气如常,甚至语中含笑。 秦灼只觉心口被人重重一擂,一阵头晕眼花。他欲起身,却像被人掏空了脏腑又塞了一肚子烂棉絮,满的空空荡荡,勉强撑了把陈子元才站得稳。 下腹坠得越来越厉害,秦灼无暇他顾,只答道:“陛下如能亲赐,臣不胜荣幸。” 萧恒静了一瞬,隔着旒珠笑道:“大君开口,我还能推辞吗?” 你当然可以。 这个念头毫无征兆地跳出来。 做出这个决定,他一直拿捏不准自己会不会后悔。这一刻他的答案已经确凿。他居然答应了段映蓝,他怎么能答应段映蓝?那个让萧恒曾经生不如死的人,那个和萧恒隔着数万人命的人……自己为了搞倒朱云基报年少之仇,就这样和她联手,往萧恒心上插刀。萧恒怎么受得了? 秦灼整个胸腔被醋腌过般,酸软得挤不出一口气。有心辩解,却怕再拖下去,腹中这个要出事,只能道:“臣本当拜谢陛下圣恩,只是如今秋凉,腿疼得厉害。席间觉得不好,怕是旧疾复发。臣失仪……请陛下恩准臣先行拜辞。” 萧恒闻言,立即对秋童道:“去叫车驾,好好送大君回去。” 诸侯乘天子驾,的确僭越太过。秦灼忙阻拦:“臣坐马车来的。” “天子驾六,大君亦驾六。”萧恒却不顾在宴上,罕见的执拗,“我的话,大君已听不进去了吗?” 众人只道天子有苛责意,陈子元听在耳中,倒像生灌了一斤陈醋般。心道萧重光知心惯了,窝心起来,真是一句一个准。怪不得秦灼经历那些事后避男色如避猛虎,还是被他拿下了马,的确有两把刷子。 他边腹诽边跟着起身,二人甩下满殿丝竹和欲说还休,脱身往外去。 外头天还白着,秋日明亮,古铜镜般挂在天上,阳光也是难得的水波纹,温和得粼粼生光。 日头底下,天子金辂停着,六匹白马温顺低头。独有一匹见他下来,低低鸣了一声。 秦灼抱了下它脖颈,白马依在他怀里,缓缓蹭了蹭。 陈子元心道,看来没少骑啊,又左右打量,想着别在门口矫情了,又不难受了是吧? 要扶秦灼上车时,秦灼却反手拉住他,沉声道:“你留下,宴散后跟他说,我想见他一面。” 陈子元忙压低声音道:“别啊哥,现在京里鱼龙混杂,你秋狝那场能被兜住,是李渡白能糊弄。但再一不再二,他这么大一皇帝往咱那跑,真叫人抓住把柄——” “不就说我和他睡吗,又不是假话。”秦灼打断他,坐在华盖下盯着他双眼,“子元,我不能跟他这么糊里糊涂地完了。至少这事,我得和他说清楚。” 陈子元呼吸一紧,忍不住想问:你不是想跟他了断吗?这么完了,不正遂你意吗? 但话到嘴边打了个转,他还是咽下去:“你放心。” *** 到府后,郑永尚当即替他诊脉,道:“大王是一时肝气郁结,或大喜大悲,或急怒急痛,加上一日劳碌,身心疲倦所致。虽无大碍,但也不能掉以轻心。” 他见秦灼坐在竹椅里,眼只盯着院中,面上也郁郁的,便试探问道:“大王是遇着什么事?” 秦灼似没听见般出着神,许久,方开口叫了声:“阿翁。” 郑永尚静静等待他。 他将头转过来,也不撑笑脸,疲惫道:“他给我授了新的封号,也抬了秩,和渡白一唱一和的,没有什么错漏。” 郑永尚笑道:“这很好啊。” “我知道这很好。但阿翁,他之前从不跟我算这些。今日桩桩件件列出来,我总觉得……” 他想了账。 不,不止,萧恒想老死不往,恩断义绝。
福书网:www.fushutxt.cc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428 首页 上一页 24 25 26 27 28 2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