腹中重重跳了一下。秦灼张了张嘴,突然掉下泪来。 他先前做计较,的确只衡量了自己。要弃是自己耻辱,要留是自己不舍,甚至想谎称它没有保住,就这么带回南秦去。他全然没有想过萧恒。没有想过,萧恒是它另一个父亲。 这也是他的孩子。 萧恒见他神色,心下瞭然,哈哈笑两声:“少卿,咱们一块过了这么久,就算没有情分,多少也有情谊。我今天要你一句实话。” “这些年了,在你心里,我算个什么?” 秦灼没听懂般,眼珠直愣愣地盯着他。缓了好一会,才背靠着门扇,喃喃道:“我连孩子都要给你保……你这么问我。” “可你怕我,少卿。你真的在怕我。”萧恒闭了闭眼,“你怕我丢开你,怕没有后路。就像你妹妹那篮荔枝,我朝你抬手的时候,你以为我要做什么?” 门扇被攥得微晃,秦灼扶门望他,叫他目光一触,似被软剑刺了一身窟窿。他流着血想狡辩:“我……” 但能说什么? 萧恒苦笑道:“少卿,你说实话,那一瞬间,我会不会跟你动手……” “这个念头,你当真没有动过?” 秦灼心里一块大石落下,痛苦又痛快。 他瞧见了。 萧恒神情有些惨然,“不论你信不信,我真的没想勉强过你。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你舒坦就好。” “我不舒坦。”秦灼突然打断,“萧重光,你听清楚,我要走,要和你分开,我很难过。” 他从门影里直起身,斩钉截铁道:“所以我不想和你断,你听明白了吗?这孩子生下来,我永远和你断不了了。” 这句话出口,秦灼顿觉无比畅快。一种近乎痛哭、近乎狂笑的欲。望挤在胸间,是他心底的那口恶气。这些天的自欺欺人,叫他自暴自弃地撕了粉碎。 他往前踏了一步,一字一句道:“我和你睡,给你怀个小的,我他妈心甘情愿,没谁逼得了我!你现在问我把你当什么。” “萧重光,你没良心。” 一庭月色里,萧恒震惊地说不出话。 “阿双去炖副保的。”秦灼扶着门,声音很冷,“我肚子痛,不想站着和你费话。叫我自己走回去还是把我抱回去,你看着办。” *** 萧恒告醉,李寒临危受命,以大相之身主持宴席。 他能灿莲花的铁舌全用来劝酒,颇有些杀鸡使宰牛刀的风范。但李渡白就是李渡白,联诗、作对不必说,飞花、乐律等酒桌游戏也不输阵,一遭下来,竟只罚吃了几杯,还套了几句话出来,自觉收获颇丰。 待众臣告退,也不见萧恒回来——估计回不来了。 李寒松一口气,把诗稿卷进袖子,挑拣宴席上剩下的糕点,听闻秋童玩笑道:“大相如今这气派,倒很有主持中馈的风范。” 的确,当家的去偷情,只能由夫人操罗席面。李寒干的就是这活。 隐隐不太对劲。 自从萧恒入主禁中,秦灼只今日进宫一次,李寒却没少奉诏蹭饭。他年纪又小,相处起来另有一套,跟秋童等内侍也渐渐熟络,闻言笑道:“内官没少听《情挑》吧。” 秋童不料正主竟是同道中人,刚要告罪,就听李寒正色道:“君臣之道便如夫妻之道,以妾妃相譬,并无什么不妥。只是我无才无德,又无所出,全赖陛下赏识,顶多算个平妻。中馈一事,陛下早有托付,我正闲,聊作帮衬罢了。至于事成与否,还要内官相助。” 萧恒好男色的传闻亦不在少数,这是跟秋童打好商量,萧恒的风月事,尽管往他李渡白身上攀扯。 这远不是“臣为君死”的忠,自污名节,忒仗义。 秋童十分感佩。都道李相公不是凡人,谁成想竟“不凡”到这地步,忙连连答应。 众人皆散,李寒功成身退,打包了点心迈出殿门,一抬头,便见门口立着个人影。 李寒像没看见,快步就走,却被那人一声叫住:“李渡白。” 他便转身微笑道:“郑将军好。” 郑素身穿银麒麟图章的苍蓝官服,远看上去竟有些文士味道。他停了一会,才说:“你什么意思?” 李寒一顿,知道他讲今日为青不悔请谥之事。这人有谢意,但一张狗嘴就难吐象牙。 李寒笑容可掬,悠悠回击:“这是我分内之事,郑将军不必专程道谢。” 郑素双眼一眯,“分内?你早被逐出青门,他的事和你有什么相干?” “我早被逐出青门,但没人不把我当作他的学生。” 李寒笑着,看似挑衅,实则真诚:“不然我早就死了,不是吗?” 郑素上前一步。 他比李寒要高一个头,阴影落在李寒脸上。他是武人,一身杀伐气,这么逼上来,李寒只是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先逼迫的是郑素,先投降的还是他。 这个疙瘩,谁先出口谁先输。 他任由影子把李寒吞下去,冷声问:“你还当自己是他学生,当初为什么辜负他?” 李寒像有些意外。他愣了一下,先笑了一声,又不可思议地摇头笑道:“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不明白。附和非追随,弹劾非敌对,错当指,错当改。时至今日我依旧认为,老师最后的退让,大错特错。” 郑素声音拔高不少:“那是什么时候?所有人都等他这一点纰漏,你非要在当时捅他一刀!你怎么就不能等等!” 李寒冷声道:“我能等,三万士子不能等!当时什么局势,他们连天子都不怕!郑涪之,你也不是靠的荫封,你的路生生被人断了,你怎么想?事态一日不息,老师只会被他们当作靶子,天下士子,偕力操戈共击之!时机瞬息万变,你怎么还不明白!” 郑素反问:“事态平息了,他就没被当作靶子吗?” 他此语一出,忽似听见青不悔笑声。李寒发难后他闭门在府,与郑素赞道:渡白功在社稷。 如今,李寒捏着鼻梁叹口气:“是,我对老师,罪如丘山。” 李寒不再废话,对他一抱袖,提步就要离去。 郑素突然厉声问道:“李渡白,你当年打定要走,现在还怀念什么?” 李寒不作答,脚步没有停顿,头都不回,一径走进那轮硕大明月,像要去位列仙班,又像要魂飞魄散。 他边走着,衣袖一挥,诗稿也就远远抛来,哗地当空绽开。他这一抛像始于当年,书卷、酒壶、夸赞、攻讦,什么都抛过。郑素拢在手里,恨得咬牙切齿。 他展开纸页,看到四行诗句: 我登楼兮起长歌,乐极哀来无所和。 击鼓何必青夫子,后生亦能驾天车。
第27章 二十三阿玠 帐子落了下来。 萧恒从榻边住脚,顿一顿后问:“能上床吗?” 秦灼阖眼靠在枕上假寐,没好气道:“不上滚蛋。” 萧恒顿一顿,在床边坐下脱靴,小心靠在他身边揽住他,半天才挤出一句话:“这些日睡得好吗?” “不好。”秦灼垂着脸,反覆掰着他的手指,“陛下不来侍寝,孤枕难眠。” 他抬头笑道:“陛下,真不想听听你闺女吗?” 萧恒一下子变了神色,更加茫然无措起来。秦灼笑起来,起身靠在枕上,将他脑袋揽到腹部。萧恒呼吸都紧了,听了半天,自己也不知道听没听见,一颗心却变成一块湿沙滩,像有小孩踩在其上,软软塌下一块,留下一枚小小脚印。 他的孩子。他和秦灼的孩子。 他们的骨肉精血。 这时秦灼轻轻叫他:“它阿爹。” 萧恒不防他这样叫,猛地抬头,有些愣神。 秦灼捋他的鬓角,笑道:“我还以为你不喜欢小孩呢。” 萧恒笑一声,眼眶有些发红,“还好,没有绝你的后。” 秦灼心里一酸,软声道:“六郎,你为了它,为了我,别折腾了,成吗?废皇帝制哪有那么容易,一家子好好的,成吗?” 萧恒默了一会,道:“少卿,我的意思是,孩子,算在你那里。是你吃苦受罪,本来就该算在你那里。” 秦灼叫他:“重光。” 萧恒握紧他的手,轻声道:“咱们不为这个吵了,好不好?我会好好惜我这条命,你为了自己,也别拿身子置气。咱们一家子,都好好的。” 秦灼一个指节一个指节捏他的手指,说:“我说了可不算,它说了算。早前听话,这次回去路上没少折腾。知道我要娶老婆,给你出气。” 萧恒坐得靠下,仰脸看秦灼,“三个月了?” “三个多月了。” 萧恒道:“三个多月,也有橙子那么大了。” 秦灼不由讶然:“这么小啊。” 萧恒脸贴在他腹上,喃喃道:“是啊,这么小。” 秦灼抚着他鬓角,声音柔和:“陛下,给你的小橙子取个名字吧。” 出乎所料,萧恒没有思索,抬头笑道:“我早就想好了。” *** 数日之前,李寒参拜入宫,议的不是别的,正是太子名讳。 他这锲而不舍的精神连萧恒都不可思议,闻言苦笑:“渡白,他已经成家立业,我们两个不会再有瓜葛了。” 李寒道:“大君为什么和段映蓝联姻,想必陛下心中有所猜测。既然两处无情,未必不会各觅有情。再者,就算二位真的一刀两断,孩子可不能。自然,陛下应当定不了学名,但乳名多少能来一个。” 萧恒道:“他不想要。” 李寒却打定主意般,义正言辞道:“便算追諡,也要名号。” 萧恒沉声道:“李渡白!” 李寒向后退两步,准备稽首而拜,却不料被萧恒拉住,便躬身立在他面前,“为臣不谤君,当父母不谤子女。臣死罪,但请陛下细想,大君如有弃意,何必拖延至今?” 萧恒叹口气:“你还是怕梁秦关系松动,想拿孩子拴一拴吧。” 李寒眨眨眼,“臣的确喜欢小孩子。” 李渡白喜欢小孩,太阳打西边出来。见他不说话,李寒继续加码:“待殿下出生,臣向陛下求一道恩旨。” “臣斗胆,请为殿下开蒙。” 如果非说李寒监军的成绩是瞎猫死耗子误打误撞,他文章政事的才能就是老天爷赏饭,直赏到不端皇帝饭碗。 如今这位不收学生的大才,自告奋勇为太子开蒙。 李寒继续劝道:“陛下,又不是让您今天就册立东宫,只取个名,早取晚不取。就算小殿下真的无缘面世,但陛下,真的能当它没有存在过吗?” 萧恒半晌不语,提笔写了一个字。 李寒探头去看,引经据典地掰扯:“玠者,大圭也。天子之镇圭,诸侯之命圭,皆为国之重器,掌上珍重。” 萧恒为天子,秦灼为诸侯,二人祭天所持,便是白玉玠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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