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恒和李寒对视一眼。 荔城其人,性直且烈,刚肠嫉恶,不肯见冤。这是李寒任西夔营监军时对赵荔城的评价。 能让赵荔城冤杀以平乱,哗变究竟到了什么程度?赵荔城是西塞人,在西夔营摸爬滚打了十余年,是什么样的哗变,连他都镇不住? 李寒边撕嘴皮边道:“西夔营是臣和陛下从头整顿,一兵一卒地练出来的。对外铜墙铁壁难以撼动,要溃败至此,的确非内奸不能为。” 萧恒问:“渡白以为如何?” 李寒道:“以臣之见,请陛下立即下旨,停赵荔城主帅之职。另派人接管西塞边防。” 萧恒明白他的意思。 就算他们相信赵荔城,但失职就是失职,不得不加以惩处。且赵荔城身在局中,反而当局者迷,以他的性格,不一定还能干出什么事。 李寒拈着一枚瓜子,始终没有递到嘴里。他缓声说:“臣有一种直觉,停职赵荔城是背后之人所乐见的。我们不防顺水推舟。所以,接管西塞之人,必须在军中有足够的威望,而且在应对急变时,有足够的理智。只有如此,才不会让我们的一步险棋变成自掘坟墓。” 萧恒会意:“现在农闲,仲纪的枪只怕都要生锈。” 李寒笑道:“正是,潮州营是陛下第一支亲军。也只有出身武将世家的许仲纪,能把荔城压一头。” 萧恒站起来,李寒便道:“一道旨意的事,陛下这么着急?” 萧恒笑道:“我不端锅子,你吃什么?把瓜子皮拾掇干净,茶也少吃些,你叫着要吃的羊肉。” 萧恒到底做了皇帝,万事更不必事必躬亲。李寒奇道:“秋内官呢?哎呀,这种事情,怎好劳动陛下。” 嘴上说着,自己是一动没动。 萧恒将暖锅端来,只道:“他去帮我送一样东西。” *** 二十一日,秦灼、段映蓝抵达青衣江,结青庐、筑婚府、布喜柬,邀诸侯来赴。 秦灼一下马车,芦花便吹了满眼。 他在清晨抵达江边,眼前正是蒹葭苍苍,白露为霜。芦花扑在裘上,秦灼从黑狐狸大氅下探出只手,将那洁白拈在掌心。 他一住脚,阿双也从车中下来,捧了药给他喝,边道:“大王的喜袍已经改好,带鈎妾也整理了,一会用了朝食,不如去试试。” 秦灼将空碗递给她,点了点头。 这孩子已足四月,月中便略有显身。还是有日早起,阿双服侍他穿衣,正系腰间玉带,发觉后道:“大王衣裳紧了,妾替大王松一松吧。” 秦灼当时略一怔愣,再吩咐时声音已如旧。 阿双刚要退下,忽听他叹道:“现在倒真像个不男不女的了。” 还不待阿双反应,他已挥手让她退下。 他虽要保这孩子,到底觉得难堪,当日郑永尚来请脉,他便旁敲侧击:“过几日成婚,我如今这样,到底不便宜。闻古有生绢束腹,想问问阿翁,可不可行?” 郑永尚略一沉吟:“大王大喜之日,有没有圆房打算?” 秦灼迅速道:“没有。” 郑永尚松口气:“那便好。这段宗主太过泼辣,加上宽衣解带、肌肤相亲,多少都能察觉。” 秦灼咳了几下,轻声道:“我省得。” 郑永尚端药给他,叹了一声:“既如此,臣劝大王莫行此险事。束腹一节,尤为不可。” 秦灼正搅着药,郑永尚便闻“叮”地一声,见秦灼骨节发白的手一停,只得苦口婆心道: “大王已有两次见红,第二次……小殿下更是捡回的命。如今车马颠簸,也没有保养得宜,胎像并不稳妥。臣只能说,束腹两个时辰,大罗神仙也救不得。臣还要劝大王,去腰缚,少思虑,车马慢行。” 秦灼自从比猎之后便一直烧艾,郑永尚为求万全,又取艾灸。中脘xue位于脐上,灸此便要宽解上衣。行立时倒不明显,躺下便能看清腹部微微隆起个尖。 秦灼起初态度别扭,不问绝不开口,冷淡得倒像最初时候。还是郑永尚一日收了小艾柱,见他闭目,忍不住叹道:“大王既要保,何必如此嫌它?如今不过四月,往后月份见长,难道不过日子了?” 闻他此言,秦灼睁开眼,收拢衣襟道:“我并不是……” 郑永尚忽然问:“大王可还记得,甘夫人喜食荔枝?” 听他言及阿娘,秦灼便颔首,“我记得阿娘养着指甲,用剪子又慢,常支使阿耶去剥。阿娘陪我玩,阿耶得剥满满一盏。” 郑永尚道:“夫人年纪小,怀大王时不过十七岁。当时也不知道,还跟文公去郊外跑马。下马时跌了一跤,这才诊了出来。南秦热得早,四月就要穿夏衣。夫人贪凉,一开始也不当回事,文公管得她严,她便趁文公夏祭,吃了一盏冰镇荔枝膏。” 他看一眼秦灼,“跟大王前些日馋冰差不多。” 秦灼心虚,也无从争辩,听他继续道:“结果夫人当夜腹痛见红,吓得大哭。大王的确差点滑掉,臣连落胞衣的汤药都熬好了。夫人却割破手指,供灯于光明神像前,祝祷说:'如果你不怨恨我,请不要断了我们母子缘分。我也是第一次做阿娘,有些事,我的确不知道。但我和你阿耶,对你的到来,我们是诚心盼望。’” “结果如何,大王也知道了。天明后,夫人胎像竟已转稳。大王出生后,夫人长久不食荔枝。” 话至此处,郑永尚长叹一声:“小孩子最有灵性。大王是它的阿耶,您若如此嫌它,它觉着了,要伤心。臣实话讲,大王上次已伤了根本,能保下,是小殿下舍不得您。它若决意要去,臣就是扁鹊再世,也留不住了。” 秦灼一时沉默,半晌,轻轻笑道:“我早前虽那样说,但其实从一开始,我就没觉得它是孽障。” 他抬起头。马车挂着竹帘,将帘外万丈阳光织成金弦,细密地割了一脸。 “它是光明神给我的恩赐。” 当夜,阿双熬好汤药给他,便要退下,还未踏出车门,便听身后一声碗碎,吓得浑身汗毛一跳。 身后,汤药洒了一地,秦灼一手撑榻,一手扶在腹上,脸上神色古怪,低声叫她:“阿双。” “它像是……会动了。”
第28章 二十四藏青 秦灼坐在原处,保持着先前的姿势,一动不敢动。在他以为是错觉的时候,感觉腹中又轻轻蠕动一下。 很微弱,但很真实。 秦灼前所未有地产生一种实感,这不是一个瘤子或者怪病,这真的是一个孩子。一条生命。一颗果实。 不管他愿不愿意接不接受,它就在这里。他要用身体结出来,用血肉滋养出来。 用期盼迎接它的到来。 阿双站在不远处,不知做什么表情,终究笑一笑,两大颗泪珠啪嗒坠落。 秦灼本有些手足无措,见她一哭,忙要起身。阿双却抢到他跟前,用帕子包裹碎片,从他脚边半跪着,拿手背使劲揩脸。 秦灼摸了摸她头发,轻声叹道:“傻姑娘,哭什么呢。” 阿双吸了吸鼻子,嗓子沙沙地:“妾是高兴。旁人不知道,但妾知道。妾知道您是多盼着小殿下。” 秦灼像笑了一声,声音飘远道:“要是它爹知道……” 他两片嘴唇轻轻一掀,却自此住了话,不再说什么。 …… 思绪悠悠飘远,芦花一动,秦灼立马回神,见茫茫一片白里,沾了一团墨色。 两只黑色耳朵在苇丛中一翕,宛如白船队中一双黑帆,又向更远处游去了。只闻沙地一响,它竟从里头钻出来,两眼滴溜溜地望着秦灼。 一头黑狐狸。 秦灼披了张狐狸皮,勉强做个假狐狸。两头狐狸会晤,这么对视一会,秦灼便微微俯身,探手想要摸它,却从身后听一声帛裂。 一支羽箭破空而来,射至面前。 那狐狸扭身刺进芦花,不见踪影了。 陈子元正好赶来,见状猛地拔出宝刀,身后虎贲军警觉意外,也齐齐拔剑出鞘。 秦灼在秋风中直起身,双手合在腹上,遥遥望去,眼见无尽芦花里,涌入一支蓝色军队。 为首者提银弓,着青衣,跨黑马,马无鞍、无辔、无镫。虽是男子,却耳上颈前皆佩银饰,日光稀薄,他倒比太阳闪耀。 那一箭后他再未往这瞧,向西高呼一声:“阿姐!” 西边再西,太阳落山处,段映蓝抬起了头。 *** 段藏青将长弓一掷跃下马背,似惊了一片雪飞。 芦花与鸟阵间,他将姐姐高举在臂弯,仰头吻上来。 他们隔得远,东边看不真切,但西琼高高的旗子却能见到。 段映蓝低着脸,半个巴掌大的银轮耳饰沿腮打落,流苏溅得二人满脸星光。她跋扈的眉眼柔和了,黑红皮肤透出霞光,两片杨梅色的嘴唇被吞。吃得水亮。 鼻息相接时,他们四目相对,于是辽阔天地间,传来一阵快活的大笑。 秦灼熟识这笑声,他在与萧恒的久别重逢里听到过无数次。 那是两情相悦的声音。 陈子元立在东边,陪秦灼远远望着,忍不住咬牙切齿道:“不知廉耻……这他妈都要和你成亲了。” 秦灼折了支芦花在手,语气倒没什么波动:“真要论起来,我一个男人怀了孕,岂不是无耻至极?如此看来,我和段氏有缘,丧心病狂的一对。” 陈子元哑了一瞬,还是道:“多少要当心,姓段的心狠手辣,新婚夜怕要生变。还有她兄弟。” 远处又响了风声,竟是段氏姐弟共乘一骑,往芦花深处去了。 陈子元语带敬佩:“幕天席地,白日宣淫啊。”转而又问:“你俩假成亲这事,段藏青知道吗?” “应当知道。段藏青虽不称主,实际上却是他二人姐弟共掌西琼,段映蓝不会叫他们生了嫌隙。再者,我要真和他阿姐睡,刚才那一箭,射的就是别的地方。” 秦灼看向那支羽箭,“这是给我的下马威。” 芦花有穗,柔毛更是洁白,落在手背上,如同鸟羽披拂。 南秦军士皆在,当着秦君的面,君夫人便公然和别的男人厮混,可谓奇耻大辱。但如今伐魏在即,只得咽下这口恶气。 秦灼含了丝笑:“段映蓝精明,段藏青骁勇,不愧一个娘肚子出来的。” 他拇指一动,苇茎咔嗒一声,芦花腰斩般向下栽去,不久会在车辙马蹄下滚成团泥。 但他也刺破了手指。 秦灼无谓地拈了拈,笑道:“就是太狂。” 陈子元深知他说得对。 段氏姐弟骨子里是疯子,热爱自由,痴迷挑战,以颠覆权威为乐。从段映蓝比猎挑衅魏公、宴上挑衅萧恒就能看出,她只把联盟作手段,其个人并不屑于联盟。这不失为一种个性,但君主的个性就是一国之国格。一家独大之前,越狂的越辉煌,辉煌难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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