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灼见她,并不起身,只笑道:“夫人是魏地少主母,孤如今也即将娶妻,这样漏夜相见,不合礼数。” 朱氏咬着下唇,脸庞涨红。她身前女侍将一只食盒打开,俏生生道:“我们少公本要赶在仪礼前先行道贺,只是替大君高兴,吃的醉了。我家夫人擅作一道藕花甜糕,大公少公都赞口不绝,为贺秦大君花烛之喜,特请大君一尝。” 食盒里果然是白莹莹一层糕点,丫鬟将那一层卸下,底层却是满满的一层明珠。 秦灼眼中笑意有点变化,却说不好更浓还是更淡。他只是保持先前口吻,礼貌、生疏道:“夫人这是何意?” 朱氏这才开口:“妾听闻大君与家翁曾在秋狝比赛射珠,险些生了意外。妾妇道人家,家翁又是长辈,也不好前来探问。如今大君不计前嫌,邀请魏室参加昏礼,这是妾的一点心意,只当为新妇添一添妆奁。” 秦灼端详那食盒一会,眼中可笑可怜之意一闪,看向她道:“孤确有一物,要向夫人相求。” 朱氏忙道:“大君但请开口。” 秦灼直视她双目,“夫人头上玉鸦环,孤爱如至宝,还望夫人割爱。” 此语太过孟浪,那女侍将朱氏往身后一护,疾声斥道:“放肆!”反是朱氏拍一拍她手臂,强忍怒意,勉强道:“此物是外子所赠,恕妾不能奉送。” 秦灼开怀大笑。 他许久没能笑得这样痛快,连苍白脸色都染上红意。他每笑一声,都像耳光打在朱氏脸上。在朱氏要告辞之前,他终于道:“这的确是丈夫送给妻子的礼物,但不是尊夫。” “是我阿耶在二十五年前的新婚夜,亲手簪在我阿娘头上。” 朱氏睁圆双目,在她眼中,秦灼像一只画皮美丽的妖怪。那妖怪追忆般地开口:“他是什么时候送给你的?哦,大概是八年之前,夫人闯我内寝,将我二人捉奸在床后,尊夫为了哄你,送你的一件精致首饰。” 她不料秦灼如此大方说出来,一时无从应对。 “我记得你当时的话。”秦灼微笑道,“每一句,我都记得。” 朱氏沉默片刻,面色灰败地问:“大君如今想怎么惩治朱家,怎么惩治我?” 秦灼反问:“我为什么惩治你?” 他衣袍宽松,双臂搭着扶手,双手交握在腹前,整个人陷在红绸堆里,“怎么说,我跟夫人也同病相怜过一段时间。您是宗族之女,又是青梅之交,尊夫爱惜您,自己不中用,也舍不得将火出在您身上。个中花样,只能找别人上。我一个男人,打砸两下也伤不了筋骨。至于我的名声,您虽宣扬一通,不过烂泥里多一口唾沫,当不了什么。” 他敲了敲桌案,阿双便上前,将食盒装好,重新递还回去。 秦灼语气平淡:“但家母故物,请你还回来。” 朱氏丢掉魂魄般,将头上玉环一拔,青鸦鸦一堆好头发泻落肩头。 秦灼见状,便对阿双道:“借你的簪子给她。” 阿双将自己那支银搔头拔下来,正要与她簪戴,朱氏却将她一挣,从秦灼脚边跪倒,两行清泪落下,“我夫我父罪大恶极,我无脸求大君宽恕。大君若想惩处,妾……我愿偿还一二。” 她说着叩了个头,竟动手拉开自己胸前衣带,要将衣衫除下来。 陈子元吓得从一旁跳起来,她那女侍也大哭着叩头,秦灼却冷声道:“我不与夫人计较,夫人倒来害我?”
第30章 二十六新婚 朱氏一愣,脸上挂泪看他。 秦灼冷笑一声:“这个时候,南魏少公夫人从我这个门里哭哭啼啼、衣衫不整地出去,我老婆娶不娶了?到时候魏公以我侮辱少主母为由发兵征讨,我又跟谁说得清楚!三地开战,血流成河,夫人要做祸水,我当不了昏君!” 他面色漠然,扭头对陈子元道:“叫人护送她回去。阿双也去,要当面见着魏少公,说他夫人丢了钗子去江边查找,差点滑进芦花荡。我已睡下,不必来谢。” 秦灼让阿双将食盒交还给她,“我无意羞辱,有冒犯之处,向夫人赔罪。” 阿双再将搔头捧给她,朱氏道了声谢,叫女侍挡着,站起来背身整理衣衫、挽好乌云。阿双又捧铜盆服侍她净面,一切妥当后,她红着眼睛,一福后笑道:“是妾失仪,叫大君为难了。” 秦灼只颔首,“夜深路滑,夫人慢行。” 门已打开,她由女侍搀扶出门,跨出门槛时忽然回首,含泪道:“妾与外子生死与共,亦不敢奢望大君高抬贵手。但不知者无罪。” 她哀求道:“百姓无辜。” 门外夜色寂静,虎贲已受命前来,从阶前立住待她出来。 秦灼终于站起来,笑得有如春风:“我既邀魏公前来,便是想以和为贵,化干戈为玉帛。前尘往事,只要魏公不再以此挑衅,夫人,难道我想一直记着?” 朱氏双目流露华彩,颤声道:“大君所言当真?” 秦灼道:“君无戏言。” 她面含欣喜,将泪拭了,露出一对笑涡,“妾一定好好规劝外子,但望秦魏两地从此和睦。大君如有所需,魏地一定鼎力相助。” 秦灼不再多说什么。待阿双送她出去掩上门,陈子元赞叹一声:“姓朱的杂种竟能撞上这种老婆。” 他大舅子却道:“她是真心服软还是前来试探,且不好说。” 陈子元一想,也是。来赔礼,不送金银,偏送了一匣子明珠来。但秦灼那顶蓝珠冠连他也不过耳闻,只是暗自揣测出个差不多。这小女子如何也是大家出身,如其夫要她舍身试探,估计宁死不从。 她八成是自愿的。 但这话如何也不能对秦灼说。 秦灼道:“我如果恶毒,更不会动她。要脱衣裳,好啊。我就叫虎贲将她赤条条押回去,当面跟她的亲丈夫讲清楚,南魏的小国母红杏出墙还叫人退回来,那是多大的羞辱啊。南魏少公一旦处置她,就是朱云基的儿子处置了朱霆隆的女儿,咱们只需煽风点火,魏地即能不攻自破。” 陈子元身上寒毛倒竖,忽然听秦灼道:“只是我有母亲,也有妹妹。” 他拈着那枚玉鸦静了好一会,又叹了一声:“且我扪心自问,若易地而处……我可以和他共死,却不能做到如此地步,看看现下不就明了了吗?如此女子,堪称女中丈夫。” 秦灼不从这上头纠缠,重新解着喜袍,也言归正传:“你刚刚说,朱霆隆去了西琼那边?” 陈子元点头,“今早往对岸送喜果,去的是个机灵的,觉出那边不对劲。西琼军马皆无镫无辔,段氏兄妹更是连马鞍都没有,却多了几匹有家什的。他报来时,哨子正好也到,说有大批村民装扮的军官东进。我觉得不妙,便藉口有刺客入琼营,直接闯了进去。” 他顿了顿,“那两口子正跟朱霆隆喝茶。” 秦灼拇指一转,虎头扳指卡住纽子,他又慢慢旋过来。 陈子元掌着那只空茶碗,又道:“段映蓝并无什么异样,正将段藏青那只酒盏举给我,说:‘来早不如来巧,南魏政君投诚,也算天下三分。’那盏酒我不敢做主接,只推说箭伤发作。朱霆隆便向我表诚意,说了他大哥计画。” “朱云基叫他于三里外率兵埋伏,但见烟火,当即进发。他兄弟二人里应外合,灭了咱们两家,立刻西进南下,平分秦、琼。” 秦灼纽子解到胸口,转头看他,“子元,你没发现什么不对?” “朱云基兄弟阋墙,已到了你死我亡的地步。这种交托生死的事,朱云基再没脑子,就算托,也要托给他亲儿子。为什么他带着独子赴宴,却留下随时反咬的兄弟断后?” 他那件喜服暗扣直到小腿,阿双不在,他也不叫陈子元帮,自己一手扶在腹上,一手一粒一粒旋着。秦灼声音冷静:“朱霆隆这么说,是因为被你当场撞破。他在琼营,不是俘虏,而是座上宾。他没料到你会直接闯进来。那他和西琼勾结,本没想让我们知道。” 秦灼笑了一声:“他不糊涂,朱家四个我一个不会放过。处理了他哥哥,下一个就是他。他帮我,那叫资敌。” “但段映蓝不同。”秦灼背着他,将喜袍完全解开,“段映蓝的血仇是朱云基,跟他兄弟没有半分关系。她跟我联盟,一为复仇,二为分魏。但她如果明面通秦,暗里勾结朱霆隆,复仇之后当即倒戈,除了分魏,还能分秦。” 陈子元大惊。 段映蓝想与秦灼灭掉朱云基后,夥同朱霆隆,立刻反杀南秦! 明日大婚在即,不是喜宴,而是鸿门。 陈子元定了定神,试探道:“大王,明天这婚,咱还成吗?” 秦灼反问:“成,怎么不成?千里搭了凉棚,宴席都没摆起来,拿什么散呢?” …… 陈子元领命退下,一切就绪,秦灼临窗而坐,忽然前所未有地思念萧恒。 他从怀中取出一张文书,叠得方方正正,贴在心口之上。上加梁皇帝私印,诏曰:敕造烽台。 我永远站在你身后。 他扭头向外,窗外月团如露,夜色辽如草野。同一片星天下,千里外的宫墙上,有人与他遥遥相望。 那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 正日子在九月二十三,按照流程,秦灼需乘舟至江阳,于青庐成昏礼。礼毕,二人及众宾客返江阴,入婚府,开筵席。 新人入青庐后,四方帘帐放落。如今已至日暮,天光昏黄。四角青丝帐垂落时,秦灼神思有些恍惚。 这样一个不伦不类的婚礼上,他没法不想到萧恒。不是如今,而是更年少的萧恒。 萧恒撑着衣袍,像在盖头下接吻。 萧恒接过一瓢酒,开口有点结舌,半天才说出句囫囵话:我一定对你好。 秦灼的目光落在另一瓢酒里,酒面明亮,如同铜镜,倒映他和段映蓝的脸孔。他听到礼官在耳边唱道:“夫妇同心,请以合卺。” 二人举起酒瓢,相对而饮。 酒方入腹,腹底便似有只皮球晃了晃,骨碌碌滚了一遭。他被蹬了一下,更不敢喝快了。等他抬脸离了瓢,才见段映蓝早就直起身,似笑非笑看着他。 礼官又道:“宝玺加盖,上告皇天。” 左右宫女便捧了托盘上前,陈玉挑子一件、银挑子一件,南秦王玺一方、西琼王玺一方。 礼官身边,侍者也手捧丝帛婚书上前。秦灼抬头瞧他,吃了一惊。 秋童弯腰笑道:“大君出京不过三日,陛下便叫奴婢领了婚书,又添了贺礼,紧赶慢赶还是到了。东西贵重,专拨了龙武卫前来护送,生怕路上有个闪失。” 他先揭开一物,竟是一只活雁。 秋童道:“婚仪准备得仓促,聘雁只用了木雁,陛下不过意,又射了一只活雁给大君送来。梁皇帝陛下谨为秦大君、段宗主贺。”
福书网:www.fushutxt.cc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428 首页 上一页 30 31 32 33 34 3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