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实际讲,大婚兵变算不得上策。南魏有备而来,段氏心怀鬼胎,若无龙武卫意外来援,多半是背水一战。还不论其余宾客多是诸侯使者,如此贸然受惊,虽不至于结仇,多少也有怨言。 秦灼掰开糕点,沉吟片刻,“你记不记得秋狝时,朱云基在问落日弓前,先问的天子弓。” 冯正康点头。 秦灼道:“正康不是外人,有话孤也不遮掩。朱云基宴上多次挑衅于孤,实是为了激怒陛下。要图陛下,他必有勾结在京。天子榻旁有隐患……” 秦灼叹口气:“归秦之前,不除掉他,我不安心。” 冯正康所料不及,话从嘴里转了几圈,只得道:“梁皇帝有大主意,李相公也是足智多谋……反正姓朱的早晚要打,早打早素净。” 秦灼咬了口糕慢慢嚼,端粥咽下才道:“朱氏在京中的联系,孤先前也有打探。只是他当时势头不错,金银开不了道。如今树倒猢狲散,要问就容易些。这件事,我交给你办。手段不怕狠,龙武回京前,替我把嘴撬开。” *** 龙武卫是天子近卫,直接干系萧恒性命。萧恒既封他为正三品龙武卫大将军,军印、官牒一应在手,所率兵士皆应听训。 秦灼早先用心整治过一番,仍是杀鸡儆猴,手段虽老,却胜在管用。加上他秋狝胜过朱云基,骑射之精,军中更是无不敬佩。此番龙武卫将军尉迟松觐见,开口就是:“大将军料事如神。” 这话秦灼近来没少听,失笑道:“兄弟们捧我。” 尉迟松道:“岂敢,这是实话!卑职领大将军军令埋伏山翼,果然见朱霆隆伏兵山坳。对岸烟火一放,我们就领命动手了。”说至此他有些懊恼,“只是大将军嘱咐要活的,那老小子要跑,混乱里不好近身,叫卑职一箭射死了。” 秦灼笑道:“全歼朱氏,尉迟将军厥功至伟。”又不经意般道:“我只道陛下要整治军中,如何也不得空闲。秋内官与君一到,还以为犯了什么事,劳动将军缉我归案。” 茶端上来,尉迟松手还没碰着,便忙抱拳道:“大将军说笑。陛下的确有改动之意,好几个军职都换了文职。不过也是,世家的公子哥们,带个巡防营都勉勉强强,哪守得了京城?前一段还加了范大将军一个子爵,下个月他老母寿辰,陛下早叫人备了礼,立冬当日还要请他携老夫人一块入宫,赴个小宴。卑职们都玩笑,从怀帝到咱们陛下,范大将军家里啥都缺,就是不缺皇粮。” 秦灼眉头一皱,“范大将军,金吾卫大将军范汝晖?” “正是。” “除范将军外,赴宴的还有谁?” 尉迟松想了一会,“应该只有大相了。陛下看重范将军,连大相都是侍宴。” 这不对。 这位范汝晖不同旁人,他甚至可以算萧恒登基的“功臣”。这就要论起一桩宫廷巨变——梁怀帝之死。 世族不满怀帝当政久矣,趁其暂居行宫,便逼宫将其推翻。说是怀帝退位,不久病逝,但时人推断,怀帝应该是被秘密处死。 而带头发动宫变、甚至处死怀帝之人,就是怀帝的心腹,金吾卫大将军范汝晖。 怀帝对范汝晖恩宠有加,甚至将禁卫交在他手上,却被范汝晖反戈一击、结局潦草。如此行径,实为背主。 背主之人不可用,萧恒却多番示好,赐金银、加爵禄,还要给他老母尊贵。如果是想暗中伏杀,给的诱饵太多,恩典太刻意,反容易叫人识破。 难道想杯酒释兵权? 念及此,秦灼问道:“金吾卫近来军务整顿如何?” 尉迟松放下茶盏,“也就那样。不瞒大将军说,范将军逼宫怀帝,算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他自前朝之后便折了心气,还告了病,多少天不往军营跑一趟。” 范汝晖若的确心灰意冷,萧恒用富贵换他兵权,的确是最稳妥的法子。 有了这猜测,秦灼心却仍不上不下地吊着。尉迟松的确知无不言,但他总觉得隔了些什么。 次日,秦灼南渡,龙武卫亦当返程。他既是大将军,便于青衣江前登台,满酒宰牛犒军。 江边秋日萧条,又白又淡,芦花一吹,玉盘出飞雪般。秦灼在这秋雪中北望,举酒高声道:“陛下万寿无疆!” “陛下万寿无疆!” 众将士一同高呼,纷纷饮罢,也无人察觉秦灼没吃一口。 他拉了拉裘衣,便见冯正康登台上前,低声道:“问出来了。” 朱云基私通的朝臣名单。 冯正康一一细数,正说完一个名字,被秦灼猛地打断:“谁?” 他声音不太对劲。冯正康摸不着头脑,试探道:“金吾卫大将军,范汝晖。” 砰地一声。酒碗打落。 秦灼那颗心落了地,在地上砸了个大窟窿。 *** 《梁史·秦世家》记载:公忧以范祸,临青衣而不渡,犒龙武,偕归长安。 如此一笔带过,是故我们读史,常看轻这短短十八字的份量。但需要知道的是,秦灼做此决定,耗费了他一生中绝大部分的勇气。他早有预感,长安会成为家乡外他第二个坟墓。这里的坟墓是褒义的,南秦人的生死等一神圣。但他作为君王,注定只能在秦陵归葬。 我们可以在各种典籍中得知,秦灼一直在抗拒长安,萧恒一个人的埋骨地,他们两个人的情爱冢。他漠视、躲避、落荒而逃,但每当抉择时,又一次次往不归路上走。他也知道,青衣江边,是他最靠近正确的地方。 《秦史》中还保留了一点《梁史》无法触及的碎片:秦温吉和秦灼的争吵。要探知秦灼的勇气,须看他自己的回答: 公固还,子元、正康劝,弗听之。政君怒,瞋目叱公:“兄何愚!北投罗网,复作鱼肉,沦于人俎!”公对曰:“万乘相加,此国父待我;提携南北,此刎颈交也。国父所养,必当父虑;刎颈相交,即净颈熏衣以谢。向使君崩,曷不能陪耶?” “虽然,犹我未报也。”
第34章 三十 北还 暮秋过后,晴空无雁,反有一溜白云排成人字,簪在青山髻上。秦灼把马车竹帘打开寸许,眯眼看日头。 车外,陈子元策马随行,摘了盔顶,目视前方道:“还有五日。” 秦灼说:“不行,再快些。” 陈子元扭头看他,“臣早叫哨子先去报信了。” 秦灼默了会,忽然说:“却车。” 陈子元警惕道:“你想干什么?” 秦灼道:“给我备马。” 陈子元大惊道:“你不要命了!” 秦灼的手仍顶着帘子。马车里一片昏黑,只有他一双眼闪着光。 陈子元知道他在盘算什么,苦口婆心道:“五个月了,大王,臣求求你,自己有点数行不行?” 秦灼不说话。 陈子元好一会没看见他的脸,但车帘仍掀着一条缝,他几根手指仍拈在外头。 陈子元控着缰绳,抬头眺望,嘴里说:“你也明白,他这么痛快地许你成婚是为什么。” 萧恒再大度,也没法把枕边人推出去还鞍前马后地布置。从那只聘雁起秦灼就该知道,他不仅是向秦灼的坚持投降。 他在朝中,要有新的举动。 萧恒想整治军制不是一日两日,最急是边务,但开刀必须先从身边。 他要改,必须先改禁卫。 这才是他为什么没有刻意挽留。他必须保证秦灼的绝对安全。 秦灼必须走。 但谁都没料到,范汝晖这块硬骨头和朱云基有勾结。 当日犒军时,秦灼叫秋风一冲,冷汗凉了一身。 范汝晖和朱云基应当是利益之交,萧恒以名利爵禄诱之,范汝晖自然会更改抉择。 但他把朱云基灭了。 不仅朱云基,还有他的妻子兄弟,朱氏贵族,未有幸存。 而像萧恒整肃禁卫瞒着秦灼一样,秦灼灭魏,也没有告知萧恒。 秦灼和萧恒的同盟关系一直固若金汤,这时候他的行动就等同萧恒的行动。那范汝晖极有可能会错意,误认为萧恒不是要招安而是要清盘。萧恒温和的杯酒释兵权,碰上的却是范汝晖狗急跳墙、鱼死网破。 秦灼手脚冰冷。 他给萧恒的敌人递了刀,而萧恒不知道。 他要改道长安,南秦却不能无主。秦温吉虽生气,仍遵了旨意,自己率领虎贲军回去,由着秦灼带龙武卫北归。 她答应得并不痛快,还是郑永尚说:“大王多忧少眠,夜好盗汗,胃口又不好。依臣看,有梁皇帝陪着,倒是好事。” 秦温吉沉默半天,嘱咐陈子元随着北上。秦灼找她说话,也避而不见。 分道扬镳前,姑娘翻上马背,盯着登车的兄长,咬牙切齿道:“秦灼,你可真出息。” 秦灼并不恼,立在车辕后与她相望,“一路小心,我开春便回。” 青衣江畔,秦温吉愤愤甩响马鞭,随白虎赤旗头也不回地南下。白龙玄旗遮着秦君车盖,也如此辘辘北上了。 他早命秋童与尉迟松快马回京,自己车马后行。对陈子元说话也软和了几日,一是自己亏心,二是又棒打了小两口的鸳鸯,很不过意。 陈子元却安慰他:“你妹妹说话你也知道,她是心疼你。” 秦灼奇道:“你竟有会说人话的一日。” 不能打不能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天下无不是的大舅子。就算看着他大侄子份上。 陈子元从心里拜了好几次光明神,才把那口恶气咽下去。 *** 如此从深秋行至初冬,立冬当日方入京城。 萧恒钦准秦灼入宫可走承天门、行天子道,秦灼却跟随龙武卫,按规矩于望仙门外待诏。 依照梁制,开宫门需两道符契。监门官执左契,大内钥匙库掌右契,凡宫中通行皆来禀报。 长史前去通禀,秦灼就在车里等。越北天越冷,他更是穿着黑狐狸不离身。这个月愈发瘦,里头白袍宽大,倒把身形遮严实了。 阿双给他袖炉里加炭,边说:“大王不要心急,尉迟将军已经快马禀报,陛下定当心中有数。” 秦灼嗯了一声,合著眼道:“这回在京中要待一段时日,你们都记得怎么叫。” 当着萧恒只准叫他大君,这是秦灼的规矩。别说阿双,连冯正康都渐渐改了,只有陈子元嘴硬着。 这也没法,他有秦温吉做靠山。 有靠山的敲了敲车壁,阿双便打了帘,见陈子元从马背上弯腰,低声道:“不大对。” 他看了眼秦灼,“梁皇帝就算不能亲自来,怎么也得叫禁卫开道、李寒梅道然之流的来接。更别说龙武卫是禁军,禁军入宫,早有文牒通报,宫门前几日就当准备好接应的人。” 秦灼手里拈着截什么,陈子元一看,以为他破了手指。再一定睛,见是穿了铜钱的一截红绳。秦灼送出去的东西,如今又随身收在衣襟,刚拿出来在指间缠绵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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