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道然冷声道:“开矿需得天子诏令,吴汉川竟敢私开矿山。他是要谋反吗?” 李寒又问:“老人家,月炭每户要交多少?” “至少两斤。”老头从一旁站着,“不瞒您说,肃帝爷早先没打仗的时候,咱们这儿接过驾,也的确富裕过一阵。可这些年下来,征兵征粮就掏空了家底。到了冬天,每户两斤炭,是要咱们老百姓的命!” 李寒掐掐指头算着什么,又问道:“吴刺史每年的烟火节,约摸是多久一次,一次又要多长时间?” “前些年还好,不怎么瞎折腾,一年也就两回。这两年尤其厉害,去年就开了五次之多!一到这时候,使君还要大开城门,说什么独乐了不如众乐乐,各州人士都能参观。” 李寒思索片刻,“我听闻烟火节举办,百姓尚不得上街。其他地方来人,要从哪里观看?” “这就是怪的地方!”老头道,“咱们也说,烟火节举办前后,城中来人不少,但真举办起来,也没多到哪里去。” 他又添上水,问道:“客人,你打听这些做什么?” 李寒笑道:“我兄弟做劳力,也来安州制烟火,一年未曾还乡,我着急,故找了来。” 那老头便叹气:“老头子嘴臭,还是要说一句,你这兄弟,怕是凶多吉少。” 李寒道:“还请老人家指教。” “我儿子也是,被使君强征了去,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老头抹抹眼泪,“整整三年,一个消息没往家里传,是生是死都不知道。前一段又挨家挨户地强征人力,但有不从,论为暴民!客人哟,我们平头百姓,不是逼到份上,哪敢跟官府顶撞?” 梅道然捏紧拳头,“官逼民反。” 老头摇首道:“不敢这么说。” 一壶水尽,久久无言。老头望着城门,长叹一声道:“明晚刺史又要开烟火节,客人,你赶上了时候。” 李寒问道:“我听闻贵地冬日烟火节,大多办在腊月。” “你一个年轻人,倒是行家。”老头道,“本也该是腊月,使君前一段转了性子,说叫大家夥安心过年,这才提前了烟火会。他为了这会节会费了大心力,做了无数灯具杂戏,还有龙样的大灯。那排场,就是肃帝爷驾巡,也能比得上。” “咱们听说镇西将军爱民如子,没想到,还是老样子。”老头脸上沟壑纵横,“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 一行人找了间客栈草草下榻。梅道然提了酒上来,见李寒拈了盏油灯,正写着什么。 半晌后,李寒搁笔道:“玉升三年统计,安州百姓共计十四万八千余户,每户每月二斤炭石,就是月近三十万、年近三百六十万斤。我们姑且将烟火司全部炭石来源算作对百姓征收,按火药配比,一斤硝二两硫三两炭,那需要开硝石矿一千九百余万斤、硫磺二百四十万斤。折合下来,一年共产火药约一百二十万斤,烟火司设立至少三年,那三年以来,共产火药三百六十万斤。” “三百六十万斤的火药,要制成多少烟花?就算他日日都燃,又要放到哪年哪月?” 梅道然思索片刻,问道:“你是说,有大量剩存烟花没有处理?” 李寒沉声道:“不是烟花,是火药。” 梅道然眉毛一跳。 “烟火节所燃烟花数量不过皮毛,那剩余的有什么用武之地?我一度想,吴汉川垄断烟火制作或许是为了谋取暴利,但如今看来,并非如此。”李寒手边一只酒碗,便递给梅道然倒酒,“烟火多用于年节庆典,并非日常所需,哪怕外销各州府,牟利也只是一时。而吴汉川开矿征丁堪称连月不辍,耗费如此人力物力,只为制作烟花炮竹,未免得不偿失。” 梅道然问:“所以你觉得是火药?” 李寒摸着嘴唇。他冬日口干,一撕就要见血。他嘶了一声,把那点鲜红舔干净,拈着手指说:“火药能作烟火,更是军需。大量火药下落不明,我不得不想。” 李寒沉默片刻,忽然道:“蓝衣,你有没有发现,吴汉川行事十分不合常理?” “我人虽未至,但统揽安州诸事的诏令已下,右卫又替守城门。天使将到,吴汉川再嚣张,也会有所收敛。但他偏赶在这几日举办烟火节会,穷奢极糜,是怕我不法办他吗?” 梅道然喝一口酒,“到了明晚,一切自见分晓。” *** 第二夜,夜白如昼。 李寒仰头看烟火,眼中毫无赞叹之意,“蓝衣,你看这安州街中,像不像一座鬼市?” 梅道然道:“白日荒无人烟,夜间灯火通明。的确有大蹊跷。” 安州城虽萧条不少,但馆阁俱在,一夕之间,竟楼台俱明。如同荒冢孤坟间生起仙台,十分诡异。 李寒正立在客栈门前,远望见千灯悬挂,似扶桑枝上太阳群。朱窗飞甍之上,团团烟花闪烁。先作生肖,虎跃龙腾,又作群花,梅开莲放。外列两队提矛侍卫,看服制当为安州守备,队伍泱泱,不见首尾。只是街道之上,空无行人。 掌柜立在他身边,悄声道:“郎君,看够了就回去吧。” 李寒道:“贵府不叫上街,我可是在屋里看。” “您这是临街,和上街有什么分别?”掌柜忙道,“今夜使君提前宵禁,违者以反贼论处。保命要紧!” 梅道然在一旁道:“原来安州的反贼都是这么来的。” “可不敢说这话!”掌柜闻言,直唬得要捂他嘴,“你们外乡人,不知道本乡艰难。”说着叹道:“日子是越来越不好过了。” 梅道然只作一笑,李寒静静望着,并不说话。 一片锣鼓丝竹声里,李寒指了指前方,问道:“怎么用这么多孩子?” 掌柜一看,唉了一声:“别提了,咱们使君的独创,叫彩童捧春。选的都是七岁下的男女童子,烟火夜,穿绣衣,捧烛塔,率头走着……这蜡烛上雕的才是业障!” 街中走着十名孩童,手中烛有丈高,一条红龙般。龙身镂金错彩,隐约见男女图像。 梅道然目力甚好,屏息道:“是春宫。” 李寒深吸口气,攥紧了门。 掌柜不忍目睹,再叹气道:“这还是好的……前头有个彩童迎喜,是叫小孩手拿烟花燃完!咱们就算没儿女,也是做儿女的……炸的没个人形,父母喊冤,抓进州府打个半死……造孽啊!” 梅道然一拳捶在门上,“畜生!” 李寒只说了半句:“小不忍。” 梅道然循他目光去看,正见街道尽头浮出一座庞大身影。高比楼阁,有头有角,宛如怪兽。再往前到了亮处,竟是一座旱地楼船,全木雕刻,下驶木轮,作巨龙形状。目如灯笼,口如堂门,鳞甲毕现,须爪传神,只需点睛即上天宫。 掌柜道:“这就是咱们使君最得意的龙楼。” 龙楼两侧亦有小儿捧烛。有一个孩子身形一歪,连人带蜡烛扑在龙楼身上,当即磕破手脸,叫蜡烛烫在面上。 两旁侍卫高喝道:“混账东西,伤了这宝楼,你有几个命赔!”说罢竟抄矛起来,要将那孩子刺死当场! 李寒冷喝一声:“蓝衣!” 他话音未落,客栈门即被风吹开般。掌柜一阵眼花,再定睛,见那蓝袍人竟已跃至街中,一手抱起孩子,不见拔刀,那侍卫却已仰面栽倒。 刀竟已提在他手上。 变故突生,街上乱作一团。掌柜还没反应过来,身边那位年轻人已步出门去。待他走到街中,那蓝袍人已扫倒八人,提刀笑道:“你还知道出来!” 一阵马蹄疾响,一名军官骑马而来,高喝道:“怎么回事?” 侍卫勉强从地上爬起来,道:“这贱种撞了龙楼,属下正要处置……他们……他们便砍伤弟兄们,寻衅滋事!” 那军官闻言,见孩子被梅道然单手抱着,竟弯弓搭箭,径直向那孩子面门射去! 只见寒光一闪,小儿大哭声里,那箭竟鬼射出般,调头刺回来! 梅道然将刀落下,白芒微颤。 那军官堪堪躲过,当即喝道:“何处宵小,还不弃刀受死!” 梅道然冷笑一声,却被李寒拦住。李寒走到他身前,笑道:“你不认得我,我却认得你。” 那军官亦冷笑道:“哦?愿闻其详。” 李寒上下打量他一番,道:“小绫裤褶,服碧色,带扣银銙,这是我朝六品下、九品上的军官服制。不着快靴着云靴,说明你非府衙守备,而是折冲府卫率。众人步行,应当遵吴汉川令,你却当街骑马,说明你与他关系极为亲近。你是安州折冲府的都尉郎,但同时,也是吴汉川的卫队长。” 那军官点头,“有点意思。” 李寒话锋一转,“我朝军制严令,折冲府只受天子卫调动,与州府平级,互不干涉。你身为折冲府军官却护卫一州刺史,说明军政混乱,尔等已然沆瀣一气。你已见我这位朋友功夫,如此距离,还敢托大下视,说明你酒囊饭袋,愚蠢无知。观你行事,大言不惭,颐指气使,受贼倚重,同为蛇鼠。必定横行地方,鱼肉百姓,人面兽心,形同匪寇。” 他厉声道:“天作证,日出前,我必取你项上头!” 那军官面色涨红,这就要拔剑挥下。李寒往后一退,刚将那孩子接住,那军官便觉浑身一松,马镫、马缰、马鞍俱被砍断,竟直接摔下马来! 一声冰响。梅道然刀回鞘中。 李寒笑道:“如果我所料不错,贵府要的是活口。” 那军官恨声道:“拿下!” 守备军见梅道然按刀,皆不敢上前。竟是李寒变了面孔般,温和道:“我这朋友脾气不好,最看不得别人动武。有什么话,还是同我说。” 见众人俱不敢动,他又道:“那就麻烦这位长官前面带路。” 那军官见他改换态度,以为他外强中干,便道:“觐见刺史,不得带刀!” 梅道然目中狠色一掠,笑道:“你搞清楚,是他要见我们,不是老子要见他。小兄弟,轮不到你谈条件。” “我这位朋友个性独特,你解他的刀,就是动他的老婆。”李寒道,“夺妻之恨,自己掂量。” 他虽口吻玩笑,却语气严肃。那军官一时不敢上前,只招手挥来两队守备军,挟带他二人去了。 街旁有座朱楼高矗,灯火通明。那军官在前,一众守备军在后,李、梅二人夹在中间,走上一道窄楼梯。 楼上视野开阔,正好可视街上全景。李寒一瞭,见烟花缤纷,灯火如龙,恐怕秦灼一地之主的千秋节都无此阵仗。 那军官抱拳道:“使君,这两名闹事贼子已带到。” 椅中正坐着个人,穿朱红官服,瘦长脸,八字胡,正将茶盏放下,做势问道:“下立何人?冲撞本府,打伤官兵,可知该当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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