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寒冷笑道:“他头上是赵将军,赵将军是我举荐起用,我更是陛下亲手提拔。按这样讲,首罪元凶,岂非我与陛下?” 赵荔城头叩在地上,“末将不敢!” “我看赵将军带兵带糊涂了!”李寒骤然提高声音,“军令如山,别说是你麾下一将,换作是我,也是定斩不赦!无纪律则一盘散沙,元和年屡败屡战,百姓闻兵犹闻贼寇,早年教训,都没有记住吗!” 他语带痛惜地问:“荔城,我走前是怎样嘱咐你?” 赵荔城忙道:“军师息怒,末将知罪!” “右卫即时行刑,”李寒不再看他,“请二位将军入帐,我有话要问。” *** 李寒先喝了碗茶,是他常喝的桃叶。他虽去西塞日久,但西夔营仍备着。 他放下茶碗道:“仲纪代掌帅印,你先说。” “末将受命调查孙越英死因,需开棺验尸,”许仲纪道,“末将的帅令,赵将军不肯执行。今早末将欲强行开棺,赵将军率兵围帐。末将无法,只得再降他的职务,勒令其面壁思过。没想到今日傍晚,赵将军便聚集兵众,意欲再夺帅印。” 李寒打断道:“也就是说,你二人生此冲突,是这一两日的事?” 许仲纪道:“正是。” 但二人内斗的急报是十日前就传到。 李寒略一点头,又问:“荔城有什么要说的?” “末将就是不服!”赵荔城本就是粗犷脾气,连藉口都懒得找,“陛下疑我灭口孙越英,哪怕疑我通敌叛国,老赵也不多说一句!可许将军不讲道理,先抄了我的营房,拿了我的老婆!” 许仲纪上前拱手,“军中不得私藏妇女,这是军令。” “狗屁!”赵荔城怒道,“雁线以西全进了齐狗之手,我不叫她跟着,看她送死吗?” 许仲纪毫不动摇,“将军爱惜夫人,此乃人之常情。但西塞男儿谁无妻子?妇孺所在,军中已拨人看护。就是陛下在时,也是与众将士同食同寝。赵将军,何况尊夫人是在齐人手中救下,只是按例盘问,殊无冒犯!” “陛下他没老婆,他也不知道!男人和女人他妈的不一样!” 赵荔城似被点的炮仗,突然暴跳如雷,就要上前动手。李寒高喝一声:“拿住他!” 两名右卫立即将赵荔城按在地上。他咬着牙,浑身发抖。 李寒猛地立起,掌着茶碗,到底没有掼下去。他深吸口气:“赵荔城,你太放肆了。” 他想到什么,先没有问,缓和口气道:“西塞重地,陛下托你如托肝胆。你先失庸峡,后退百里,是无能;又肆意杀人,兵围帅帐,是无智。如今当着我的面,还这样不知轻重——荔城,你不要寒我的心。” 他最后几句放得极重。赵荔城浑身一震,忙去望他,急声道:“末将不敢!” 李寒叫人放开他,对此不再置辞,只问:“仲纪如今是西夔营主帅,麾下士卒俱听其令。他要开棺,你为什么阻拦?还是说军中传闻句句属实?” 赵荔城话从口中滚了几滚,终于道:“庸峡兵败,齐狗轻易闯入关中,杀我子民,辱我……妇女,正是这厮摆弄!我……” “你什么?” 赵荔城颓然跪在地上,“我在他死后,扒坟鞭尸。” “你糊涂!”李寒倏地又立起来,指了他半天,“你是一营之帅、一边之将,是西塞的城头、陛下的臂膀!刑罚乃国家公器,你竟私自动用!如此恣意行事、毫无章法,你叫我说你什么!” 赵荔城又磕一个头,“末将知罪,军师但管惩处。” “证据。”李寒重新坐下,“荔城,我不能听你一面之词。” 赵荔城嘴唇蠕动,“我……末将没有证据。” 李寒又问:“证人呢?你是从哪听来这些?” 赵荔城面部忽然剧烈抽动一下,他猛地一个头叩下,大声道:“此事但凭军师处置,但许将军为了私怨,处处打压、时时忌惮,我怎么放心把西夔交给他!” 听闻“私怨”二字,许仲纪眉毛轻轻一跳。李寒看在眼里,冷声道:“你如此不知轻重,我又怎么放心把西夔交给你?” 残阳打进帅帐,他一身红袍如笼金纱。李寒叹口气:“你违逆圣旨,不服管束,我很难法外开恩。但念你多年以来劳苦功高,暂时夺去所有职务,军中留看。孙越英所参奏你通敌一节,待我审查之后再行处置。” 赵荔城闻言如当头一棒,不由喊道:“军师,你看老赵是这等人?!” 李寒道:“荔城,你先下去歇息。” 赵荔城猛地起身,“末将不服!” 李寒厉声喝道:“不服憋着!‘如朕躬亲’这四字作何解,将军不知道吗?” “军师,陛下误信谗言罢免忠臣,和灵帝肃帝有什么两样?!” 此语一出,连赵荔城自己都是一惊。李寒是天子使,他说的怨怼言,这要命。 “将军,”李寒眯眼叫他,“慎言。” 赵荔城还要再辩,帐外右卫忽然走进,拱手道:“大都督,赵将军夫人求见。” 闻此言,赵荔城遽然回首,嘴唇剧烈颤抖着。李寒看他一眼,振衣起身道:“快请进来。” *** 李寒对谈夫人的第一印像是:种树。 西塞苦,最苦是风沙。戈壁大漠间,风是沙风,土是沙土,别说粮食,连野草都长不活。如今虽不是绿树如盖,但沙患减轻,旱作稻谷稍能种植,放眼雁线以西,但凡无人处,都是茫茫的红柳林。 当年萧恒重金寻觅治土者,而这第一人,便是西夔营主帅赵荔城的夫人。 沙土寸草不生,她偏偏培植新苗,种活红柳作防□□。迄今为止,又有棉花、小麦、茶树等近十种作物,无一不出其手。 “谈夫人”声名远播,并非为将军夫人的身份,而是她精于农事的本事。赵荔城引以为豪,还向李寒夸耀过:哪天不打仗了,咱也混个“谈夫君”当当。 人都言:赵帅有贤妻。 赵荔城今年三十八岁,夫人与他伉俪十载,亦比他年轻整整十岁。她着一身粗布衣衫,头发在脑后盘了圆髻,浑身首饰只发间一支木钗、耳上一双银坠而已。或许因常年辛苦,皮肤不比少妇娇嫩,但她双目一定,对方便似被海子凝望,彻头彻尾的清凉。 她正要行礼,李寒忙制止,道:“嫂夫人快起。近期战乱频仍,嫂夫人随军辛苦。” 谈夫人略作一福,“外子置妾于军中,的确有违军纪,大相处置,我夫妇毫无怨言。但妾身为人妻,相信他的清白;身为梁民,亦相信大相之力,绝不会叫有罪者开释,无罪者蒙冤。” 李寒道:“嫂夫人一番苦心,某与荔城定不辜负。” 赵荔城见她前来,面上竟全是伤痛不忍,喃喃道:“娘子……” “将军,你是如何答应我?陛下救西塞于危难,大相起用你于微末,你这样说,悖逆之外,岂不伤人?” 她轻声叹气:“将军啊,你叫我说你什么?” 他夫妇目光相触,赵荔城先垂下头来。这样铁打的汉子、西夔营的统率,众目睽睽下,竟掉落两行眼泪。 谈夫人不再开口,也不避人,上前抬手帮他拭泪,叫赵荔城牢牢握住。她不说话,只叹气。每口气都叹在赵荔城心坎里。 扑通一声。 赵荔城跪在地上,纳头便拜,大声道:“末将知罪,但凭军师处置!” 谈夫人亦在他身边跪倒,双手加额,端正下拜。 李寒闭了闭眼,伸手搀夫人起来,亦叹一声:“荔城留看,也请嫂夫人多多照顾。” 谈夫人笑了一下,目中光芒如春冰初开。 “妾夫妇听从安排,等候真相大白。”
第43章 三十九红衣 一夜过去,天色初明,一队人马便出了营帐,直奔孙氏墓地。 数年前,西塞人多是横死坝上,要么饱了狼腹,要么被风沙蚀成白骨。萧恒至后,花了小半个月将尸骸收殓,此后战死将士皆就地埋葬,沙丘头植红柳,西望失隘,以盼收复。如此以往,竟成了风俗。 萧恒植上最后一株红柳,说:“虽我亦如是。” 李寒还未回神,棺椁已然起开,一股尸臭扑面而来。 众人皆系白绫障面,但李寒到底是文人,许仲纪怕他不适,不由看去。却见李寒只微微蹙眉,直接翻下马背走至棺前。 他少穿红衣,多做文人装扮。如今着蟒袍,踏虎靴,缚白绫,远观竟如大漠中一轮孤日,生发一派不符年纪的威仪出来。 许仲纪正心中赞叹,便听李寒道:“仲纪,你也过来。” 孙越英身死不过三月,且西塞干旱,沙土疏松,尸身腐烂程度并不严重。虽已面目全非,骨殖倒还完好,只是身上衣料已有多处缺口,想是赵荔城鞭尸所致。 仵作这时道:“回禀大相,死者喉骨断裂,应当是被人扭断致死。” 李寒问:“不是缢死?” “的确有这种可能,倘若如此,也应是身体重量作用下导致颈骨折断,概率微乎其微。孙主簿身材瘦小,应当不至于此。” 李寒点点头,“蓝衣奏述中的确提到,孙越英并非自缢,而是他杀。” 如此一来,赵荔城嫌疑更大了。 许仲纪问:“还能看出什么?” “死者男,三十许人,身材约六尺,骨骼未有损毁或刀伤,脊骨后弓,的确像是文人形状。” “等等,”李寒忽然打断,“骨骼未有损毁?腿上也没有骨伤?” 仵作道:“的确,如有骨伤,腿骨必有痕迹。如果断裂再生,新骨与旧骨必有不同。而从这具尸体看,死者生前并无较大伤处。” 李寒又要摸嘴唇,许仲纪眼疾手快,一把给他按住。 刚翻过尸体,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抬回停尸房,务必妥善保存。”李寒不动声色地搓了搓手,声音从白绫下传来,“我要审问赵荔城,仲纪,你亲自把守帅帐。如有打探者,一律以奸细论处。” *** 赵荔城迁出帅帐有一段时日,但西夔营敬重他,仍给他专门留了帐子。赵荔城不肯住,还是谈夫人道:“如今留军察看,不宜与旧部结交,你便听话吧。” 西塞冬日风如刀,赵荔城穿得单,把唯一没有磨损的袄子给夫人披着。谈夫人拢了盆炭,正拿剪子修剪新苗。 “娘子,别剪了,再剪就秃噜了。”赵荔城倒了碗茶,自己不吃,端着走到夫人跟前,“先喝口茶润润嗓。” 谈夫人不理他,一双袖子挽着,一手举烛台,一手拈土壤,“叶子跟人一样,长岔了,就得修剪修剪,敲打敲打。” “我错了,”赵荔城忙从跟前蹲下,“我真错了。我改,我都改。” 谈夫人去拿镊子,赵荔城忙搁了茶,献宝似双手捧上,又要替夫人举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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