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后方的书案摆着青灰色的砚台,里面凝着早已干涸的墨。白毫笔斜搁在竹节笔山上,青玉镇纸孤零零地放着,下面什么也没压。 案角还有个白瓷罐子,小巧方正,也落灰了。 季月槐想拿起看看,却意识到这大概是骨灰罐。连忙收回手,双手合十,默念逝者安息。 蓦然,季月槐听到了门外传来细微的响动。 不好,有人在此地? 他连忙缩在墙角,屏息静气。 几秒后,他才知是自己大惊小怪了。 只见是个长得潦草的小白狗,从虚掩的门外,哒哒哒哒地踩着小碎步跑进来。 这小白狗直直地跑向季月槐,咬住季月槐脚踝,没有用力,不疼,只是有点痒痒的。 “抱歉抱歉,是我吓到你啦,不要咬我好不好呀。”季月槐向小白狗笑眯眯地道歉。 季月槐看它毛茸茸的,又白净可爱,喜欢的不得了,想蹲下身摸摸它的头,可定睛一看,却惊讶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刚才光线昏暗,瞧不真切,近了一看,才发现这小白狗不是假的潦草,是真的潦草,字面意义上的潦草。 它全身都是用毛笔细细勾勒出来的,圆溜溜的小鼻头和黑乎乎的两只眼睛,是三处墨水团子,栩栩如生。 只是,还缺了一只耳朵没画完呢,笔触到额头就暂停了,似乎画者撂下笔,匆匆离去。 季月槐摸摸自己腰侧的铃铛——没动,小狗并非邪祟。 接着,他想到了什么,便小心翼翼捧起那白瓷罐,只见罐底刻着飘洒自如的四字行书:来福千古。 来福? 季月槐的脑海中忽然灵光一闪,莫非这小白狗,就是传说中的动物灵? 众所周知,小狗有聪慧的,也有笨笨的。 甚至,有的笨到自己已经离开人世间了,都不知道,仍然以灵魄的形式回去找主人撒娇,摇尾巴汪汪叫,当它意识到主人看不见听不着自己时,才会心甘情愿的进入轮回,期待来世相逢。 所以,会不会是这小狗死后,久久未能寻得主人,不知道自己已逝,所以才以灵魄的形式附在画上,苦苦等待? 季月槐认真地思索,他试探着叫了声:“来福?” 水墨小狗听了,歪了歪小脑袋,兴奋地转圈圈,就差开口说话了。 原来你就是来福呀。 季月槐想,真是有福气的宝宝,主人一定很爱你,将你的骨灰给珍藏起来,也不忌讳阴气犯冲,就这样放在屋里,日夜相伴。 小狗转圈完,继续咬着季月槐的腿,将他拖到了阁楼,季月槐顺着它的心意,乖乖跟着。 推开阁楼的推门,斑驳掉灰的墙壁上,一幅八尺斗方的写意画映入眼帘。 “真美啊……”季月槐不禁感叹,“来福,这是你主人的画作么?” 只见宣纸上挥洒着如黛远山,风雅的青绿层层叠叠晕染开来,右下寥寥几笔勾画出一处幽静的院落,非常类似此处的建筑。 只是这院落里,什么活物都没有,少了几分生机。 “嗷呜~” 来福骄傲地扬了扬小脑袋。 看来此画的作者,就是来福的主人了。 不过,季月槐没注意到,小狗来福没有停下脚步,仍然在拽着他向前,还没来得及反应,瞬息之间,阁楼周围的景象竟也如同水墨般晕染开来。 意识短暂地空白,再等季月槐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似乎正身处画中的院落。 紫藤如璎珞般低垂,碎金似的日光洒在青苔之上,屋檐下悬着铜铃,无风不动。 院内的石桌上摆着行至一半的棋局——院落里肯定有人住着,只是暂时离开了。 我这是,入画了? 季月槐低头,却发现了两只脏兮兮的毛爪子,和毛茸茸的小胸脯。 想开口询问,却发现说不出话,只能呜呜地哀鸣,蓦然,自己眼前一阵眩晕,天旋地转后,倒在了地上。 季月槐无法通感,但他揣测,来福此时应该是生病了,一路流浪,跌跌撞撞地误入此地。 季月槐想,来福是将自己拉入它的回忆里了。
第13章 来福颤颤巍巍地哀鸣着,小尾巴有气无力地摇了摇,由于沾上了水塘里的泥浆,摆动的格外沉重。 不知趴了多久,院门终于被推开,一位鹤发苍颜的老人拄着拐走近,用拐杖点了点来福。 来福虚弱地摇了摇尾巴。 然后,来福就被带回了屋里。迷迷糊糊中,温热的水流浸泡全身,被洗的干干净净,又被放阳光下晒肚皮,伤口也被包扎好了。 于是,三天过去,在呼噜呼噜吃完一盆子烧肉拌米饭后,来福终于又活蹦乱跳起来,它昂首挺胸地走在老人身边,为他护法。 季月槐很快发现,这慈眉善目的好心老人,似乎是个哑巴。 他总乐呵呵地与人下棋,走好棋了就抚须大笑,输了就摇头叹息,和村头的老人家没什么两样。 来福爱趴在金灿灿的落叶堆里玩耍,老人则是日复一日地晨起练功,或者是静心打坐。一人一狗,和谐融洽。 老人在山庄里的地位应该很高,三不五时会有弟子们来拜见,但都留不久,大部分时间都是清净的。 季月槐想,这也不能怪弟子们,师傅不讲话,自己闷头讲话讲不了太久,可以理解。 这天,院门被推开,来福抬头看,映入眼帘的是身着锦衣华服的两个小少爷。 大的约莫十岁,小的只有五六岁这样。长相相似,大概是兄弟俩。 来福对这俩小孩儿没什么反应,季月槐却震住了。 这是,小不点时的秦天纵? 看惯了他长身玉立的少年模样,猛地瞧见他还是个圆头圆脑的小正经的样子,季月槐只觉自己的心都要化了。 好可爱……他忍不住偷偷感叹,怎么小时候表情就冷冰冰的,看来三少爷真是天生的傲气性子。 秦天珩看见来福,连忙拽了拽身边人的衣角:“爷爷爷爷,你看你快看,树下有只小狗。” 秦天纵插不上话,也可能是懒得插话,只是沉默地点点头。 他们口中的“爷爷”,也就是雁翎山庄的掌权人——秦连巍,明显是不苟言笑的类型,他沉声道:“稳重些,别整天猫儿狗儿的,像点男子汉样。” 虽是以来福的视角,但这确确实实是季月槐第一次见秦连巍。 他之前只是知道老庄主身体抱恙卧床已久,没料想,十年前的他,英雄虽已迟暮,但铮铮铁骨并未衰老。 秦连巍举手投足间,仍是气势不减当年,他握刀的苍老大手遍布褐斑,却青筋盘虬,略浑浊的眼珠透着潇潇的寒意。 而他腰间挎的刀,正是大少爷如今的佩刀。 秦天珩听后,立刻照做,再也不给来福一个眼神,屁颠颠地跟在老庄主身后,唯爷爷马首是瞻。 季月槐看得出来,秦天纵也很喜欢来福,视线执着地黏在它身上,但碍于爷爷的威压,也只好慢慢挪开脚步。 就在季月槐以为二人要离开时,来福的头顶却被轻轻地抚摸了两下。 来福从落叶堆里弹起,警惕地往后看,却发现是秦天纵又折返回来,蹲下身子,伸手小心地摸了摸。 来福欢喜极了,它很乐意与人亲近,便用自己的绒毛小脑袋使劲蹭秦天纵的手,还用爪子扒拉他的小臂,催他再摸摸自己。 秦天纵眼睛亮了亮,唇边扬起笑,但又很快压下去,继续板着小脸摸它,轻声道:“下次给你带吃的。” 来福嗷呜两声,算是答应了。 从此以后,秦天纵偶尔会来看望来福,每次都带香喷喷的鸡腿鹅腿,只是由于课业繁重,不能停留太久,每次都匆匆离去。 季月槐仰头看着步履匆匆的背影,于心不忍地想,三少爷得知自己修炼的是本废刀法,那段时间一定很难熬。 和老人也变得亲近了些,季月槐听到他喊老人为“江师伯”。 刚好,秦天纵话少,江师伯不说话,二人还算合得来。 但后来的一天,随着那封书信寄来,一切都变了。 老者拆开信笺,越往下读,手抖的越厉害,到最后,几乎是拿不住轻如蝉翼的信纸,双手重重地垂在身侧。 “吾儿……” 话音未落,他整个人伏在地面,大口大口地喘粗气,拐杖咣当坠地,来福急的乱窜,上上下下地跳。 季月槐大惊。原来他不是哑巴。 来福看不懂信,但季月槐看得懂,他勉强辨认出仓乱的字迹。 大意是,您的儿子前些天逝世了,原因是他流连于花楼,玩的身体亏空,醉酒后从顶楼掉下去的。 顶顶荒唐可笑的死法,却偏偏落在这老人家头上。 隔日,山庄派人前来替他问脉。季月槐在旁听得三两句零言碎语,拼凑出了来龙去脉。 这江师伯原名江海波,半生萍踪浪迹,不惑之年才有独子。但妻子难产而亡撒手人寰。他从此修闭口禅,发誓不再言语,以缅怀亡妻。 而他的儿子很争气,根骨上佳资质很好,拜入人人艳羡的大门派,据说三年就升了内门弟子,前途不可估量。 最初风光无限,到死落得如此狼狈收场,连路人都唏嘘不已,更勿论他的老父亲。 自此,德高望重的江师伯像是主心骨被抽走似的,终日霜鬓颓肩地倚在床榻,心气没了,一副残灯油尽之态。 来福总是高高翘起的尾巴,从此也低垂下来,他安静地陪在救命恩人身边。 连季月槐都忍不住期待,某天能传来消息,其实那封信是误传了死讯,他儿子其实还好好地做着他的内门弟子,在修炼大道上砥砺前行。 可惜没有,江师伯再次收到的,是亲生儿子的骨灰罐。 季月槐胸口闷得慌,说不出话,只能跟随来福的视角,看着江师伯日渐萎靡,垂垂老矣似秋风卷残叶。 本以为剩下的日子会安稳些,但世事难料,这次出事的,是来福。 小寒时节,江师伯佝偻着背,于江边放平安灯,纸糊的灯壁被映的透亮,驱散了些许江面朦胧的薄雾。 “阿泠,秀娘,上次咱们一家三口,团团圆圆地放平安灯,已是半辈子前的事了。” 他喃喃自语:“不知何时能与你们重逢……快了,快了……” 良久后,老人缓缓起身,却忽然脚下一滑,湿滑的青苔让他没站稳,一头栽进了河里。 河水不深,但对风烛残年的老者来说,却是致命的。 来福的耳朵很灵,它猛地惊醒,从小窝里飞奔至河边,奋不顾身地跳进冰冷刺骨的河水。 翌日,江师伯的案桌上,多了一个小点的骨灰罐。 秦天纵傍晚来看来福,看见骨灰罐,也什么都懂了,他默默地在来福平素爱呆的树下站着,不哭也不闹,站了很久才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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