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天纵抬头仰望着他,高束的马尾被微风轻扬起。 “如何?”季月槐凌空一握,收回灵绸:“三少爷送的小千千灵绸,我有好好练。” 秦天纵不语,只是干脆利落地抽刀出鞘,指腹在刀背上缓缓滑过。 接着,他脚踏石凳,身形凌空跃起,漆黑的木刀自上而下破空疾斩,死寂多年的池水被刀气激荡而起,化为细密的水雾浮于空中。 第一刀,裂开水帘,划出弯月般的水弧。 第二刀,横斩而过,生出纵向交汇的水痕。 第三刀,他借力再起,手中木刀回旋,刀势携风,将晶莹剔透的水珠交织。 “月”成。 下一瞬,水花坠落,池面荡开层层的涟漪,月字随风而散。 “铮”的一声,收刀入鞘。 三少爷此刻仿佛一把尚未开刃的长刀,沉静无波的表面下暗藏着无双的锐意。 “帅!”季月槐发自肺腑地鼓掌叫好:“三少爷好刀法!” 时光流逝的很快,不知不觉,已是酉时。 暮色如流火,绯红与绛紫的余晖晕染开,本就喝醉的季月槐几乎要看痴了,他揉揉眼睛,舍不得挪开视线。 忽然,季月槐感觉自己的发带被轻轻地扯了一下。 他下意识地回头。 秦天纵定定地望向他的眼睛,黑曜石般的眸中映着灿烂的余晖。 “好漂亮。” 秦天纵的声音虽然低低的,但每个字都清晰可闻。 漂亮? 夕阳漂亮吗?还是说发带? 季月槐抬眼,看着秦天纵头顶束发用的云纹镂金冠,真诚地夸了回去:“少庄主,你的发冠也很漂亮,金闪闪的,一看就很值钱。” 秦天纵罕见地没接他话,只是沉默地继续盯着他。 难道他说的不是发带漂亮吗?季月槐迟钝地反思道。那是什么漂亮? 我么? 念头甫一出现,季月槐的醉意就散了个干干净净,朦胧的视线也瞬间聚焦,怔怔地回望着他。 秦天纵没有在看夕阳,秦天纵在很认真地看着他。 很多年后,季月槐连竹叶青是什么滋味都记不清了,但却牢牢地记住了三少爷认真到让自己心颤的眼神,记得他鸦羽似的睫毛,记得他眼皮上有一颗很小很小的痣——平日里是瞧不见的,只有垂眸凑近了时才看得到。
第15章 季月槐感觉脸颊有些发烫,心跳得有些快,但是他已经分不清是因为酒醉还是别的。 他想说点插科打诨的俏皮话,缓和这略显尴尬的气氛。 嘴唇动了动,还未开口,肩膀却倏的一沉,差点坐不稳——秦天纵一头栽进了他的怀里。 耳边响起的呼吸声很均匀,温温热热的扑在他的耳垂处,马尾处散乱的发丝弄得季月槐痒痒的,他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按理来说,季月槐现在应该尽情开怀大笑,然后连续半月拿不胜酒力这事儿来闹他。 但季月槐笑不出来,只是呆呆地僵在原地。 他的内心澎湃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汹涌情潮:无措,慌乱,欣喜,还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惴惴不安。 但最显而易见的,是沉重的哀愁。 此时此刻,二人的心脏离得很近,只隔层薄薄的衣衫,以几乎相同的频率跳动。 下意识地想帮秦天纵顺顺背,但季月槐的指尖颤了颤,终究还是收了回去。 淅淅沥沥的雨声响起。 正逢梅雨时节,绵密的雨幕如烟似雾。光滑的石桌也被淋得湿漉漉的,倒映出昏沉的天色。 雨水顺着领口滑进了他的背脊,冰凉的让人打了个寒战。 没有结果的。 他对自己说,装作没发生就好。 但此时的季月槐不知道,世事无常,人生的变化风云诡谲,错过的不会再来。 “轰隆……” 沉闷的雷声乍响。 回忆里下雨,现实也下了。 小憩中的季月槐从回忆中惊醒。 他发现自己已被连人带椅搬至屋檐下。田里,萝卜水灵灵的叶子被雨滴砸的一晃一晃的。 早知就不浇水了。 他遗憾地想。 * 家里的油罐已见底,炒出来的菜寡淡无味,季月槐便上城里打油,当然,秦天纵生怕他跑了,始终寸步不离地跟在身边。 油坊生意很好,芝麻油的浓香飘散数里,邻里老少排队到了巷子口。 正好,隔条街的瓦肆热闹非常,季月槐便想去那看看影戏,听听唱赚消磨时间。 瓦肆,熙熙攘攘人声鼎沸,顶碗的飞刀的喷火的,干甚的都有,但最引人瞩目的却是名“乐师”。 说是奏乐的也不太准确,因为唱歌的不是他,而是他手里的绿蟾蜍。 他的面前放着横四纵三的破木盒,每格又趴了只大蟾蜍。 乐师用细棒挨个敲它们的脑袋,蛙鸣声此起彼伏,但无聒噪嘈杂之感,反而如珍珠落玉盘,曲调浑然天成。 这厢听完蟾蜍歌姬,那厢杂耍的又开始表演回身箭——顾名思义,就是会转弯绕圈的箭。 杂耍人是个俏皮的虎牙小姑娘,她大方敞亮地向众人作揖:“各位看官,小女子献丑了,还请诸位多多捧场!” 话毕,她灵活地倒立,轻松用脚拉至满弓,其箭头上应是涂了硫黄,在羽箭破空呼啸而出的瞬间,炽热的明焰爆裂开来。 瞬息之间,一圈十六盏纸灯被齐刷刷点亮,颇为壮观。 围观群众纷纷喝彩叫好,铜板噼里啪啦地往钱箱里掷。可季月槐却扭过身,死死地盯住远处的马店。 方才小姑娘射箭时,火星子满场四溅,有那么一粒,恰巧落到了屋檐下的灯芯里。 灯油未燃尽,纱灯复明,被照亮的不止是门扉上斑驳的朱漆,也照亮了正对其后的厢房。 两个人的身影从窗户纸透出,像出静止的驴皮影。只是,上演的并非三勘蝴蝶梦,也不是相思奈何天,而是—— 血溅三宝袍。 一把极细的长剑,贯穿男子的胸膛,涓流不息的血顺着剑锋滴落。 古怪的是,握剑之人胆识了得,他不紧不慢地拔剑,甚至还慢条细理地在死人衣裳擦拭了番,像是不怕被人看见。 擦完剑,那人一剑捅破窗户纸,剑风将纱灯又给吹熄了。 季月槐心中一凛,他深吸口气,飞身追去。 “去哪。” 腰间猛然传来强劲的力道,秦天纵单手拦腰,将季月槐给牢牢禁锢住在半空。 秦天纵剑眉紧蹙,唇角微微下压,透出刺骨的凛冽寒意。 “你听我解释,我……” “你想走。” 季月槐眼瞅着那人运起轻功从屋顶逃走,又急又气。想追,但怕挣扎的太激烈,秦天纵在大庭广众下干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遂放弃抵抗。 季月槐泄力般靠在秦天纵的臂弯,尽量平和语气,好脾气地询问:“秦司首,你能否赏脸陪我去趟马店?” “你想在那过夜?” “不是。”季月槐摇摇头:“有人死在那里了。” “什,什,什么?” 掌柜的正噼啪拨着算盘,他颧骨上的瘤子吓得直抖索:“当真,哪间房,咋死的,啥时候的事儿?” 推开稍房门的瞬间,掌柜的发出一声惨叫,绝望地瘫软在地:“完,完啦……以后谁还敢住这间……” 镜台前,男人已断气,但血还未流尽,白色的束腿已被染成血红,双目也未阖上,空洞地直视着前方。 秦天纵横刀拦下想进入房间的小二们,他单刀直入问掌柜的:“你这可有店簿子?” 六神无主的掌柜的忙不迭点头,他从花盆底抽出本破破烂烂的本子,沾口水快速翻阅:“让咱瞧瞧……这间的客人……找到了找到了!” “这人姓石名亓,前天晨时才入住,乃榆林寨生人。” 季月槐盯着被血溅三尺的老旧屏风,床头完好无损的包裹,心中暗暗思忖,这不像是劫财,怕是仇家寻上门来了。 马店被围得水泄不通,大家也不看杂耍了,摊贩们也不叫卖了,纷纷凑过来七嘴八舌地议论。 但忽然间,交头接耳声骤然降低,人群自动分开条小道。 来人是名负剑女子,她步子不疾不徐,沉着稳重,素白的容长脸蛋上不施脂粉,气场并不如何张扬,却有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感。 “万剑楼,万千霜。”她开口,声音清冷低哑:“奉命前来办案。” 原来是万女侠本尊,真是人如其名。季月槐想。 他本想围上面纱躲后面,却被万千霜身后的弟子认出,她捂嘴惊喜地小声道:“诀怀散人,是您吗?” 万千霜愣了愣,也转向季月槐,随即郑重地躬身一礼:“前辈多次出手相救本门子弟,千霜未曾当面致谢,今日得见,实乃缘分。” 全场的视线都落在季月槐的身上,他笑盈盈地摆手:“千霜姑娘言重了,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万千霜看向秦天纵,淡淡点头致意:“秦司首,久违。” 她的视线轻飘飘地落在诀怀散人的腰侧,又轻飘飘的滑走。 季月槐的腰胯搭着只占有欲满满的大手——他这些天被秦天纵给贴习惯了,肩头腰侧背后脖颈,竟让他越来越习以为常。 季月槐隐忍怒气,窝囊地轻轻拨开那只大手。 不过,万千霜不似李巽风那样八卦,她直奔主题,了解完前因后果,当机立断,吩咐弟子:“雪容,速速回师门禀报,其他弟子随我去死者祖籍一探。” 人群里恰好有榆林镇生人,是个卖拨浪鼓的小货郎,他费劲地挤进来,热心肠地指路:“万大侠,一路往西便是,镇口有个三人合抱粗的歪脖子榆树,很好认的。” 万千霜颔首致谢,她快步踏出马店大门,她的身形纤长,却挺直如松,银白的剑鞘不落尘埃,独独落了一身的月华。 “万姑娘,等等!” 季月槐忍不住出声呼喊。 “何事?” 万千霜并不回头,背身回应。 “你走错方向了。”季月槐温柔地提醒,“那边是东边。” * 榆林寨背靠陡峭的悬崖壁,坐落于青山环抱之中,颇有遗世而独立之感。寨子的围墙由青石垒砌而成,顺着缝隙爬满了繁茂的藤蔓,苍翠欲滴。 来时正逢晚炊,茅草屋顶升起袅袅青烟,歪脖子树下放着几个马扎,坡上梯田里劳作的农夫农妇也准备归家。 季月槐作为目击者,也随之前往。他轻叹口气,有些不忍心破坏这祥和宁静的氛围。 果不其然,在报出“石亓”此名后,一位农妇哭了。 手里的菜篮子直直掉落,野菜散落一地。她先是沉默地流眼泪,然后摘下头上洗的发白的靛蓝头巾,用力地擤鼻涕。 见此情此景,好几个心软的弟子红了眼眶,那小货郎也偷偷低头,用手背擦了擦眼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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