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中微弱的一点萤火跃动眼瞳深处,照出了此时衣绛雪的脸庞。 不复平日天真懵懂,而是苍白而诡艳。 “绛雪?”裴怀钧凝眸,迟疑地触碰他的双肩,却如同被寒冰冻住。那股阴魂不散的香味,好似浸透了灵魂,噩梦般缠上了他。 衣绛雪缓缓抬起头,扬起精致的眼眉。 他的睫羽细密,似乎有一笔淡红从下至处勾勒,再勾到眼尾,绚烂的颜色好似振翅欲飞的蝴蝶。 可那双乌沉沉的眼珠,此时却泛起浓烈的赤,好似被仇恨蒙上一层暗淡的铁锈。 细微的光勾画轮廓,裴怀钧视线缓慢落下,见到是美人高挺的鼻梁和弧度优美的唇。 原本是苍白惨淡的颜色,此时却像是谁用指尖抹了血,在他的唇线上,勾出一笔生动的殷红。 那唇覆上他的唇畔时,蚀骨的香味在气息中交换,就好像裴怀钧在衣绛雪的棺材里熏染的气息,仙人的瞳孔陡然扩张。 不世出的花怎会开,“优昙婆罗香!” 衣绛雪轻眨了下眼眸。他的唇贴着他,轻轻蹭了蹭,有种小兽的蒙昧天真。 可这股不该现世的美,却还是攫住了仙人的心神,将那股从骨子里都浸透的香味,往裴怀钧身上越种越深。 “……绛雪,你想做什么?” 鬼王的手柔软无骨地覆过裴怀钧执剑的腕骨,然后提起他的身躯,就像是抱着一只大型娃娃,向着不知何时起的迷雾深处走去。 衣绛雪轻声道:“庄周梦。” 裴怀钧忽然一怔,似乎他很久没有听到过这个词汇了。很快,他神色微变,“鬼师!” 衣绛雪双眸漆黑,宛如镜面,完整地倒映出了裴怀钧的神情。 裴怀钧凝重,听着他说:“梦里,是我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变成了我?” “梦里,是你杀了我,还是我杀了你?” “……”裴怀钧缄口不言。 衣绛雪又问道:“这是真实,还是梦境?” “真实。”裴怀钧本是开口,却忽然扶住嘴唇,“……不,不对。” 衣绛雪随手拨散迷雾时,他们的面前出现了一座巍峨高耸入云的山脉,地表寸草不生,甚至时时喷发着地火,人不能至。 须弥山。 “这里是须弥山!” 裴怀钧似乎觉得自己进了一场荒唐的梦境。 “不、不对,须弥山虽说底下封着一个幽冥入口,但是我们进入的是一棵树,我们本不该在须弥山。”他又推翻了自己的看法。 “怎么回事?”很快,裴怀钧的视线却凝固了,仰天时,他看见一道正在不断倾泻鬼怪的天裂。 太阳不见了,只留下一道被遮掩时的微弱光弧。 三月凌空,鬼怪如同下饺子,从天裂里爬出来,疯狂地扑向人间。 裴怀钧立即捏诀,试图用仙法驱散迷障,凝重:“这里多半是什么幻境,破!” 可惜的是,没有半点反应,唯有异香缭绕。 地动山摇,地火肆虐。红衣鬼王不作答,只是用那双空洞的眼眸凝视着他。 明明是鬼怪,他的胸口却迅速地洇满赤红的鲜血,发生什么了? 就在此时,一柄长剑从他的后心穿出,染满了鲜血。 好似回到午夜噩梦惊魂的那一刻,裴怀钧抬起头时,看见衣绛雪的背后,出现了他自己的脸。 那一张,因绝望而死寂,因痛苦而扭曲的脸。 “是你杀我。”衣绛雪侧头,看向后方无声流泪的人,声音空洞,“是你杀我、是你杀我——” “我要复仇,我要复仇!复仇!” 衣绛雪的血沾染了裴怀钧的右手,迅速凝结成一根赤红的绳子。 裴怀钧毫不犹豫,反手捅了心口。在仙人的心头血喷溅时,亦落在了衣绛雪的无名指上,形成了绳子的轮廓。 一对象征恶缘的红线。 裴怀钧的语气温柔的可怕,似乎与回忆同频,轻声道:“是我杀你,你来恨我。” “循着轮回之路,追魂索命,重生于……” 脚下地动山摇,衣绛雪的身体轻飘飘的,像个风筝。他向后一倒,就好似断了线,当即落下了地裂。 在看着一抹赤红落下地裂时,裴怀钧的脑子轰的一声。没有分毫犹豫,也跟着跳了下去。
第104章 须弥山下 风烟未尽, 地裂与世隔绝。 衣绛雪坐在白骨筑成的高台上,一袭艳烈红衣,神情似有迷惘。 “我为什么在这里?” 很多事情都想不起来了, 但浑浑噩噩呆了许久的地方,他还记得:“这里, 是须弥山的地脉。这座白骨高台,自我诞生起就有, 呜……头好痛, 等等, 我有头吗?” 记忆越发凌乱,衣绛雪试探似的摸了摸, 松口气:“还好。” 他又思忖,“我好像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衣绛雪诞生之后,没有记忆, 唯一的想法就是爬出去复仇。 此时在人世走了一遭, 再度回到白骨高台上,闻到永不散去的腥甜血气时,衣绛雪恍惚间甚至产生了他并没有脱困的错觉。 记忆混乱, 他甚至忘却了,人世究竟是什么模样。 “有点饿了。”衣绛雪摸摸肚子,左顾右盼,似乎在唤谁。可很快他就反应过来,“这里没别的鬼呀。” 被困在须弥山的时候,衣绛雪自然没见过其他鬼,全都是吃逸散在深渊里的鬼气充饥。 由于过于丰沛,鬼气管够,他很少会感觉饿。 衣绛雪吃得开心, 浑然不知所谓“颠倒生死大阴阳界”,指的就是人间与幽冥的交界地。他当甜点日夜吞吃的,也都是最纯正的幽冥鬼气。 若是衣绛雪还未失却身为冥楼楼主的记忆,他一定会警惕地察觉,这样似梦似真的情形,正是师无殃留在他鬼体里的“庄周梦”发作。 梦无影无形。即使鬼师死去,这个狂妄的计划仍没有停止。 衣绛雪吞噬了鬼师,在成为唯一的鬼王时,也在无知无觉中成为了新的“庄周梦”。 “庄周梦。” 裴怀钧在追下地裂时,紧握着剑,任由身体自由下坠。“为什么小衣会突然开口,提起‘庄周梦’?” 是告诫,还是示警? 他沉吟:“师无殃的‘庄周梦’计划,是将人间生灵的魂魄都拉扯进梦境中,制造出一个没有争端的‘世外桃源’。” 师无殃欲以最极端的方式,弥合人与鬼的差别,达到真正的“公平”。 对鬼师来说,梦境美好就足够了,真正的世界遍地是行尸走肉,并无所谓。 裴怀钧随即嗤笑:“可是,厉鬼的梦境,又会是怎样的‘世外桃源’?” 这就是最大的问题。 厉鬼的三观是那样病态扭曲,化鬼的时候,世界早就与人截然不同了。 让人间活着的生灵生活在厉鬼的梦境里,堪称荒唐。 鬼王诞生的前提是吞噬所有厉鬼。 鬼师确实死了,衣绛雪甚至能把曾属于他的混沌鬼火在指尖点燃,聊作消遣。 可是,衣绛雪为什么会在鬼师死后,又提起“庄周梦”? 仙人的速度极快,他快要在半空中追上那一抹红影了。 可他伸臂,将衣绛雪捞住的那一刻,瞳孔竟微微扩张。 一场长达两百年的噩梦,呼啸而来。 …… 端坐在白骨高台上的红衣鬼王,似有所感,向远处望去。 绚烂的梦蝶飞来,衣绛雪盯着蝴蝶转了一圈,又飞上地裂上方,好似有人被某种致命的香引入深层梦境。 下一刻,青衣剑仙从苍穹跃下,身似长剑破空。 他的神情至恸,近乎麻木,双手环抱着一具已经冷却的尸首,红袍好似淤血,连他的衣摆都被染成斑驳。 金声玉振,长剑亦似哀鸣。 “喂!”衣绛雪唤他一声,他没有反应,像是看不见他。 鬼王正疑惑,却发现他原本端坐的白骨高台诡异地消失不见了,阴冷的、陪伴他二百多年的血气陡然如雾散,一切都好像回到了过去。 “梦,融合了。” 衣绛雪伸出手,似乎要隔着花与雾触碰来者,却轻易地穿过他挺拔的身体,他露出迷惘神色:“如果不是曾有极深交集的人,梦境根本不会融合。” “当年,我见过他?” 衣绛雪的视线移到他的身上,忽然意识到,这突兀闯入的剑仙郑而重之地怀抱的那具尸骸,好像是他。 他断气了,尸身尚有余温,却连魂魄都凝聚不成型。 “魂魄受了太重的伤。”衣绛雪寻思,“可能连转世都成问题。” 即使是死,这股苍白而诡艳的美却没消减半分。手臂垂落,身染血腥,周身萦绕浓重的死气,真是一具艳尸。 可他漆黑的双眼却是不瞑目地睁着,残留在瞳仁深处的,是一张染血的脸。 衣绛雪飘到尸首上,仔细地观看当年他的死状:“虽然这具身体濒临崩溃,引爆灵台,筋骨几乎全碎了,放着也活不了多久,只是徒增痛苦。不过,身体这样破破烂烂,毕竟还没有死。真正的致命伤,是……” 衣绛雪伸手,隔着虚空触碰那从后心贯穿,精准的一剑。 剑是太阳的辉煌,对于行走鬼道的人来说,是最致命的。即使无法真正触碰尸骸,他也能轻易感知这剑是何等利落地夺去他的性命。 连苟延残喘的时间都没有,毫无痛苦地断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最慈悲。 自己给自己验尸完毕,奇怪的是,衣绛雪好像没什么恨意,心里仅仅划过了:“哦,原来如此,那就随他吧。”颇为平静淡然。 衣绛雪再度看向那青衫剑仙,眼波微动。 仙人正提着那把凶器,青衫染血湿透,微微仰头,神情却沉在幽微黑暗之中,好似疯了。 他时而哭,时而笑,时而咬牙如凛冬,又时而温柔如春风。 大起大落的情绪,最是劳心伤神。光是听见他长剑的吟啸,连鬼王都会止不住地落泪。 “原来如此,当年我已然死了,人死灯灭,根本不会梦到死后之事,也不知如何变成了鬼。” 衣绛雪坐在自己的尸首边上,他双眸流泪流血,却浑然不知:“这个梦不是我的,而是杀我之人的。” “可是,他好难过啊。” 剑仙恍然惊醒了什么,他提着剑,形似疯魔,踉踉跄跄地走到好似燃烧的地脉熔岩边,看见那不断涌出鬼气的幽冥出口。 天穹之上也有一道相同的裂缝。 “若是天与地的裂隙贯通,一切都会毁灭……” 仙人以手抚面,在艰难抉择之中,他似乎数度处在崩溃边缘,又会痛楚至颤抖。下意识地偏过头去,似乎想找谁商量,身旁却空无一人。 他才意识到伴侣已经死了,被他亲手弑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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