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雪?”他茫茫然的,好似眸有雾气,唤他的名字。 衣绛雪虽知他看不见自己,依旧伸出手,很小心地覆在他染血的掌心,露出最纯粹的神情:“我在的呀。” 他还是看不见。 至癫至狂之时,仙人抚面冷笑,呈现出不似慈悲仙神,反倒比厉鬼更晦暗的一面。唇刚刚弯起,又冰冷地拉平,讥诮道:“这人间有这么好吗,值得你如此自毁?” “持鬼身行正道,衣楼主,你走到轮回的尽头,再做最后一件事,你心满意足了,于是甘愿成佛而去……” 他暗哑着嗓音:“那我呢?” 衣绛雪看着剑仙掠过他的身边。 他回头,只看见那人衣摆飘飘,红线也飞扬,身上还系着破碎的玉牌。 “红线?”衣绛雪看见他无名指处的恶缘在膨胀,也觉得指根蚀骨的发痒。他眼瞳微涩,再垂眸一看,红线洇透了鲜血,快要化成恶煞,牢牢地绑住了他们的生生世世。 剑仙笑着,抱起衣绛雪的尸身,轻身踏上了幽冥入口的位置,祭出全身的仙力,将那千疮百孔的裂缝封住。 仙力不够,还有鲜血。 东华剑调转方向,向着主人挥出无尽剑影,纷纷落在他的身上,鲜血淋漓。 仙人还嫌不够,抬手握剑,以剑为笔,旋身腾挪时,在幽冥裂口的上方画出一个前所未有的逆行大阵。 生死逆! 逆行阵法至阴至邪,是正道最忌讳的存在,何况,他逆转的是生死。 此世唯一得以修成真仙的那人,却毫无忌讳地亲手绘制出借幽冥鬼气炼化厉鬼的阵法! “四十七,四十八……” 鬼子生生世世的尸骸,如今俱是鬼骨。鬼骨难以磨灭,更不会随着时间风化。 甚至由于衣绛雪世世为善,未以恶血染身,死后骸骨亦犹如晶莹玉石。 衣绛雪从来都以为,死即是过去,重生才是未来。他不介意、也从未管过他曾经埋在哪里,都交给了道侣处置。 却不料,最该让他入土为安的道侣,却在最终一战之前,掘了他每一世的坟携带在袖里乾坤中。 死去的人可以看淡生死,毫无留恋,挥袖转身。 每一世都在送走他的剑仙,却永远走不出来,甚至背负着他每一世的尸骸,直至今日。 鬼王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看着他大笑着用剑勾出阵法的最后一笔,再挽起袖,亲手搭起白骨高台。 鬼骨有着冲天枉死之怨,亦有最纯粹至善的功德。这样矛盾的两面,根本不该出现在一个人的身上,可就是出现了。 剑仙浑然不顾怨气缠身,只是痴狂了,疯魔了,不顾鲜血横流,伤势刻骨,还自顾自地搭着高台。 一世,两世,三世…… 四十九世。 剑仙踏着无数道重叠旋转的阵法,珍重地将道侣新死不久的躯体,摆在了台上的最高处。 白骨之冢,正是他的来时路。 仙人伤痕累累,却温柔地笑了。 他环抱着爱侣新死的尸首,不顾自己身堕幽冥,与死相伍,为他轻轻哼唱着归来的摇篮曲。 而这一刻,这两百年的梦寐里,最绝望最艳烈的大火,从仙人的血中燃起,至冲天际。 他就像是一束薪柴,坐镇大阵阵眼,浑然不顾烈焰焚身。 仙人看着火舌舔舐着他的皮肉,却笑了,丝毫不觉得痛,只觉得快意:“烧的好啊。” 他笑着:“若我以命来换,可否换他……一世快活?” 在他看不见的梦境里,第五十世的红衣鬼王,身体轻盈如雪,与那焚世烈火同时降落在白骨高台上。 四十九世的痛苦轮回,生离死别,换得他一世超脱。 怀钧说,他不愿做仙人。 而他终会成佛。 衣绛雪背后揽住他的腰身,把下颌靠在了他的肩上,红衣在烈火中飘拂,他合起眼眸,轻声唤:“怀钧。”
第105章 与爱同谋 须弥山底的地火穿透苍穹, 烧上那一道深深的天裂,也几乎将在大阵中央的仙人也烧灼殆尽。 裴怀钧的身上泛起皮肉翻卷的焦痕,修复快要赶不上破损的速度, 仙身的伟力在被大阵急速抽干,教他迅速衰弱下去。 毕竟是动用封天之能, 他甚至不怀疑,今日得与大阵同归于尽。 或许垂垂濒死, 或许燃烧殆尽。仙人的神色却不动摇, 只是抱紧了失却生命的爱侣, 轻吻他怀中一簇缓缓腾起的火。 这条路铺着衣绛雪四十九世的尸骸。 第五十世,他会从死中诞生。 这是他给予爱人的生命。 “怀钧。”忽然一声低唤, 穿透梦与时间。 痴狂的仙人陡然惊醒几分,“绛雪?”他伸出泛着枯焦的手臂,向身侧探触, “你在哪里?” 裴怀钧抬眼, 看见四十九世怨怼的骨殖上,渐渐诞生出化鬼的魂灵。 仙人吹落浮花,漾开浪蕊, 双手从梦境的最深处剥出他绯衣的身影,伸臂揽住了只存在于他生生世世回忆里的爱人。 衣绛雪歪头:“裴仙人,你要陪我一起死吗?” 裴怀钧身陷烈火,看着鬼王栖息在他的怀抱中,温柔笑道:“生来寂寞,死当为伍。我非正道,亦不任侠,更无救世济民之心。” “人间很好,但我不在乎。我不是他们的救世仙神。”他垂着眼睫, 轻缓地笑道:“我只是你的同谋,只会完成你的愿望……” 红衣敛袍的鬼王,手臂环住他匀称的腰身,苍雪柔润,指骨伸展如春笋,臂膀是从新雪里生长的藤蔓,紧紧地绞缠住猎物,将他彻底捕获。 “怀钧,你真是坏极了。”衣绛雪轻蹭他的颈窝,是破开梦魇的蝴蝶,也是从第五十次轮回里回来的厉鬼。 衣绛雪轻声道,“我的愿望,无论是什么,你都会去做吗?” “是。”裴怀钧颔首,君子一诺,他应了,就要遵守。 檀色柔顺的长发垂落仙人身前,衣绛雪微扬脸,透着妖鬼森厉的眼尾,此时也染上丹霞烈火的色泽。 “好罢,一言九鼎的裴仙人。”他有些任性地,掰着指头数,“又杀我一次,等我成了鬼,杀回来,才算扯平。” 他总是美的教人心折。裴怀钧遍布剑痕的手,此时已枯瘦嶙峋,他却抚摸永远年轻的爱人,“好,来杀我。” 声音因烈火黯哑,“但是,我们永远扯不平。” “扯不平就扯不平吧。”衣绛雪抬起手指,展露红线留下的淤痕,与他的无名指上红线拼凑成一根,“反正,有它在,我总是会回来寻仇的。” 仇恨的红线连起仙鬼恶缘,正如记忆的道标,也将浑噩的他从黄泉路上拉扯回人间。 当他们彼此看见,两人的梦自此融合。正是漫长岁月里相濡以沫的两条鱼,陪伴过千年春秋。连岁月都噤声。 从此,白骨之山上也能开出绯红的花朵。 鬼气阴冷,衣绛雪吹向裴怀钧清隽的面庞,却如暖风拂过他的伤痕,山河无恙,大地回声。 他弯起狡黠的眉眼,“谁叫我喜欢你呢。” * 融合的那一刻,衣绛雪破开梦境。 他反手将一只奇异的梦蝶攥在掌心,指尖腾起混沌的鬼火,蝶翼被灼烧殆尽,他不满:“都是鬼师那家伙,活着是个祸害,死了也都不安生。” 梦蝶从他身边飞散,经此一事,“庄周梦”的后手浮出水面,衣绛雪自然能加紧控制,他看着梦蝶,冷声道:“我与鬼师不一样,不会用鬼的梦当做宿体,更不会让人生活在梦境中。” “真实再残酷,也要面对,而不是沉溺在梦境中。” 衣绛雪似乎意有所指,又转而点他,“优昙婆罗香,能入梦,亦会致幻。” 裴怀钧:“我知道。” “不要滥用。”衣绛雪控诉,把鬼鞭卷起,缠在腰间,“人,你好不乖啊。” 裴怀钧也知他是如何栽的,他笑的无奈,“是我大意。” 不如说,在衣绛雪身死后,他总是对这种致幻的香颇为依赖,麻痹了感官,刚刚踏进鬼树时乍然闻见,他才会被毫无抵抗地被拖进梦境。 衣绛雪死后,有时头七会回来,有时不会。 裴怀钧总是在幽暗的冥楼顶层,放下帷幕,燃起异香,点上熹微的灯烛,静静地守着停灵的棺椁,一守就是一夜。 正如当年洞房花烛之时,只不过,此时香烛皆白,人间褪色。 他们的离别太多,相聚太少。即使是道侣死后,裴怀钧也似乎在等谁入梦,作下一世的道别。 当然,梦境不是重点,主要是他瞒了很久的记忆,还是被鬼王里里外外看了个遍。 此时的裴仙人,竟然连叫他来杀自己,都有些英雄气短了。 他立即转移视线,看向鬼树里参天的阶梯,与其说是一棵树,这更像是一座活着的、会蠕动的诡异高塔。 暗影里藏着无数只鬼怪,正虎视眈眈,又不敢近前。 废话,仙人的紫气固然纯正香甜,却早早被衣绛雪打上烙印,哪有那么好接近,不怕被红衣鬼王手撕了? “这棵树的‘心’,在最顶部。”衣绛雪仰头,状似天真,“我要吃掉它!” 衣绛雪牵住裴怀钧的衣摆,裴怀钧手腕一动,转而来握他的掌,两人的指尖抵缠片刻,又攥住,指骨缠绵在一处,这回是再不离分了。 拦路的鬼怪虽说可怖,但是高不过鬼王和仙人。 裴怀钧的剑不生锈色,剑锋连斩,一路走一路屠,不多时鬼血就染满了长阶。 他却面不改色,身形如岩岩孤松,径直撩衣向上。 衣绛雪盘膝坐在软软的鬼雾上,他根本懒得走路,一路飘一路用鞭子抽鬼:“这是我带过最差的一届鬼了。” “居然会变成鬼树的仆从和养料,实在是……太差劲了!” 离开鬼树下层,裴怀钧随手轰开向上的迷雾,看见的并非是树,而是一座诡异幽曲的王城。 这座王城毫无对称美学,由极无规律的线条组成,处处场景都诠释着扭曲与不可思议。城墙上排布着密密仄仄的孔洞,黑漆漆的,好像嵌着一张人脸,正在暗处注视他们。 树中蝠飞出城墙,衣绛雪随手点起鬼火,看向那些涌动着、向他们靠拢的诡异藤蔓。 “怎么处理?” “烧了。”裴怀钧行云流水地砍断藤蔓,他低垂剑尖,藤蔓横截面凄惨地流血,却还是在地上抽搐着,好似真正的活物。 “好,烧了!” 衣绛雪的五指分别点起不同的鬼火,虽然衣衣大王用鬼火制冰做甜点,但正事他还是会干的。 在藤蔓错综的根系被鬼火点燃时,火舌蹭地窜出去,如蛛网蛇形,整座诡异的树中王城都陷在腾腾的金色烈焰之中,天地为之一清。 就在这涤荡的烈焰中,衣绛雪看清了,那些孔洞里都陈列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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