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头,鬼的头。 头颅在鬼火中哀嚎着,发出可怖的尖叫声,就好像燃烧的是它们的身体。可他们只剩下头颅,燃烧的明明是这些会流血的藤蔓…… 此起彼伏的鬼声,让衣绛雪有些耳鸣,他忍不住捂住了耳朵。 他刚捂住,却想起他早就没有实体,用的是鬼雾感知,耳朵只是模仿人类,没什么意义,此时反倒被精神攻击了。 “好吵!”鬼王上飞下飞,像个多动症,疯狂转圈圈。“快停下,快停下!” 裴怀钧也被这噪声扰的不轻,眼神微凝,道:“这些鬼为何没有身体?难道,这些诡异的藤蔓都是它们的身体变化而成?” 衣绛雪实在耐不住噪音,最终还是收了这蔓延全城的鬼火,萎靡成一根鬼条,挂在裴怀钧的肩膀上不动了。 裴怀钧挠过他瓷白的下颌,又技巧性地揉了揉,似乎在挑逗他。 引得猫猫鬼一口咬住他的腕骨,狠狠磨牙,“鬼好仙坏,啃啃啃。” 衣绛雪时而美到近妖,时而又天真痴愚。 明明该是阴气深重的鬼王,却在仙人的掌心乱蹭,像个被千娇万宠的狸奴,尾巴还打着卷儿,缠着他的手指撒娇卖萌。 或许看似顽愚的厉鬼才是最聪明的那个。应该不破坏现状时,衣绛雪心如明镜,却装着傻;生命与死亡的抉择中,他心中藏着大是大非;毁灭与重生中,他会说与他走过的人间很好,很值得爱。 裴仙人也很值得爱。 他看着为恨而重生,却分明最懂爱。 衣绛雪看向那些不得超生的鬼头,它们整齐地排列在城墙的孔洞里。它们是地基,是城墙,是血肉,被榨干耗尽每一寸,被天外之物揉入鬼树之中,铸造出一座怨气冲天的悬空万鬼城。 仙人的肩上蓦然伸出鬼王苍白瘦削的双手,衣绛雪仰起脸,半佛半鬼、金红交错的瞳孔望向上空,是他那通透而悲悯的眼睛。 “去轮回吧。”他在幽冥的最深处,打开了六道轮回的入口。 衣绛雪双手结出佛印,眉目平淡无波,似指拈莲花,静观尘寰。 “衣绛雪,以鬼王之名,超度你们。”
第106章 佛在心中 红衣鬼王挽起轮回, 指尖一旋,化作佛珠一串,悬在皓白的手腕上, 行走时,金石皆震, 好似梵音空响。 衣绛雪回头,将一朵怒莲摘下, 散入虚空时, 他眼眸绚烂:“地狱已空, 前尘皆忘,且去吧。”说罢, 驱散了前方汹涌的怨气。 万鬼被他就此超度而去。 嵌入城墙的鬼头本是面部狰狞,此时却呈现出异样安详。它们随着梵音的吟诵,恶孽向下沉降, 魂灵向上漂浮, 带罪之身前所未有的轻盈,再化作星星点点的光,组成一道星河玉带, 前路为之光辉明亮。 有一瞬间,裴怀钧眼前虚晃,凝眸间,鬼王抬首低眉,并非世间恶鬼,更是凛然神佛。 可是鬼亦是佛,又有什么区别呢? 裴怀钧心道:“若是厉鬼能超度佛陀超度不了的恶,救佛救不了的人间。那么此时,佛就是鬼, 鬼就是佛。” “论迹不论心,如此而已。” 裴怀钧笑着,阖上眼眸,想起前世的最后。 …… 秩序崩溃,幽冥被天外侵蚀,地开裂,天要塌了。 衣绛雪与他站在地裂前,看见通道纷纷崩溃,阴阳已无差别,魑魅魍魉从缝隙中倒灌向人间。 不过这些也该与衣楼主无关了。 四十九世轮回尽头,他功德圆满;人间诸般要事,再不需他流血牺牲。只差一死,他就可以抛却尘俗,成佛而去。 他守阴阳时,人与鬼皆畏他惧他,独不会理解他;他与世间的关系仅是职责作怪,是乏味平淡的无色之水,看不出有多么浓烈的羁绊。 “你要走了?”那时的裴仙人,或许也存了死志吧。 他想的很好,待到衣绛雪成佛后,他再去搏上一把。倘若失败,道侣也不在了,他身死也无妨。 在天裂降临,血月凌空的那一刹那,早该功德圆满的衣楼主本该向佛道而去,却忍不住回了头,遥遥注视着鬼怪横行的人间。 他看见血色将半个苍穹映红,犹如城池燃烧照亮暗夜。他听见寒鸦的悲鸣,城池支离破碎的声音,还有乱葬岗上一浪高过一浪的鬼哭。 他记得春天的第一缕风,其实,人间也很好。 “地藏王曾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衣绛雪的眼眸依旧清冽,轻盈道:“以前我们走过的河畔干涸,我瞧见了,现在全都是沸腾的血,冒出了好多奇奇怪怪的鬼。” 临到离别时,裴怀钧不知说什么,瞳孔深黑无光,只是颔首,表示他在:“嗯。” 衣绛雪往南方一指,又说:“那边的小镇,我们吃过春饼,买过杏花。现在,一座镇子都空了,到处都是鬼在游荡,怀钧喜欢的雨前茶,以后也喝不到了吧。” “嗯。”裴怀钧应着,心里却在想:哪里还有什么以后? 衣绛雪若是走了,留他一个人,他怎么活得成。 “人间亦炼狱,现在地狱都满员了。” 衣绛雪道:“我解脱了,我得证大道,我得成圆满。可是世界上太多的鬼,找不到出路,只能永远徘徊在这里。” 裴怀钧看他,眸底似有神髓,“绛雪……” 衣绛雪似乎看穿了裴怀钧的重重心事,他是最了解裴仙人的,他若走了,留他独自一人,他那容易发疯的道侣会怎么选,还用问吗? 衣绛雪很喜欢人间,这个与裴怀钧走过的繁华人间。 沉吟片刻,衣绛雪触碰手腕,他没有笑,而是郑重其事道:“怀钧,我希望你替我做一件事。” “杀了我,用我之尸骸,封印地裂。” 这个决定如同惊天雷霆,让裴怀钧久久拼不出一个反应,他攥起指骨,有些仓皇说道:“衣绛雪,你不是心心念念着,求得一个解脱?” 裴怀钧哑着声,似乎很不可置信:“用尸骸镇守幽冥入口,意味着时时刻刻被幽冥鬼气侵蚀,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衣绛雪始终是芳华的少年,轻轻眨眼,促狭地笑:“不就是会变成厉鬼嘛,这有什么?” 他说:“地藏王菩萨说,‘地狱不空,我不成佛。’” “现在人间浩劫,幽冥不空,我见恶鬼肆虐而不渡,见世人流血而不看不闻不听,见人间衰朽而袖手旁观,纵然成佛,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为了不变成无心无爱的鬼怪,流尽了血与泪,忍过漫长的痛苦与死亡的孤独。 却在四十九世期盼的终结到来时,颠覆了他一直以来苦苦追寻的成佛,宁可功亏一篑。 身堕鬼道,化作修罗,行佛陀事。 “做佛陀又不是嘴上说说,总得做些什么吧,叫什么佛呢?就算结局是我再也成不了佛,但是……” 衣绛雪扬起脸,双眸常年如同干涸淤血,此时却在瞳仁深处细致描绘起一朵盛开的金莲:“佛会在心里。” …… “怀钧,前路打开了。” 衣绛雪坐在这座古怪鬼城的最高点,满城烈火。他手中的树桠化作漫天的星光,铺展出向上的天梯。 似乎是被他唤回意识,裴怀钧收回发散的思绪,提剑上台阶,变异为鬼树一部分的鬼怪在被超度的那一刻,恢复了原本的形态。 它们向着鬼王接二连三地跪下,深深敬拜,再化光而去。 裴怀钧袖手在侧,衣绛雪又露出平素清澈见底的神情,绕着他乱飞,拉扯他,轻快道:“怀钧,你跟上我。” “好。”他淡淡微笑着,指尖也碰到他的红衣,又缠绵攥住。 红衣也是他鬼气的一部分,挺敏感的。衣绛雪像是被仙人揪住小尾巴,先是蹦跳着炸毛,很快又嗅到他的味道,就喝醉了酒似的软软缠上仙人,脑袋上接二连三地开出璀璨的小花。 他扒在裴怀钧的肩上,理直气壮:“我不想自己飘!超度了好多鬼,我鬼气耗费太多,困啦。” 裴怀钧捋过衣绛雪细软冰凉的长发,把鬼卷起来,折一折,塞进袖摆。 衣绛雪有了仙人当座驾,愉快地伸出一圈赤红的鬼气尾巴,假扮手镯在他腕上绕了三圈,“噌噌噌”地开花。 当年的衣楼主孤僻冷淡,很少暴露弱点,更少有这样天真无邪的时刻。或许是他的诞生与死亡次数都太多,他早就抛却了真正的少年时,逼迫自己成长成独当一面的冥楼楼主,才能身堕无间,与无数恶鬼搏命。 当他化为厉鬼出世时,这样纯粹的鬼性别样可爱,就好像他重活一次属于他的少年时,得到了他曾经东流而去的光阴。 哭是哭,笑是笑,爱是爱,恨是恨,情绪多彩得很。 裴怀钧待他多有宽纵,几乎溺爱。 他想:是佛还是鬼,于他何妨呢? 左右,衣楼主是他,鬼王是他,绛雪是他,小衣也是他。 佛性还是鬼身,都是从心而已。 衣绛雪在他袖中伸懒腰,绯色的雾绕着他轻荡。 他果真是困了,想要超度这么多被鬼树融合的鬼怪,又怎么会是简单的事? 紧接着他们往树顶走,破了两关,裴怀钧清晰地听见了鬼树坍塌的声音,把衣绛雪本能地往怀中一护,脚下却是一空。 仙人在幽冥颇多劣势,例如地气沉降,他连御剑都受限制。 但裴怀钧强的离谱,揣着鬼王果断御剑起飞,如一道刺破黑暗的闪电,向着鬼树最高处掠去,伴他身侧的是无穷剑影,带雨云埋,绞杀一切疯狂的鬼树藤蔓。 衣绛雪从他袖中探出头,看向最高处的金光。 他鬼气消耗太多,食欲与饥饿涌上来,正是鬼王的本能在呼唤,扬起手一指:“我要吃那个果子。” 那最高处结的果子,正是鬼树掠夺的幽冥本源一部分。 裴怀钧一笑,御剑腾起,东华剑光贯穿一切,让鬼树从内部分崩离析,“瞧好了。” 近在咫尺。 盘踞在鬼树最高处的,是看守的藤蔓触手。它们好似活物,虎视眈眈着,周身弥散黑气,似乎要将他们捆缚在这里,也化作果实的养料。 在裴怀钧伸手一送时,衣绛雪弃了实体,化为乌有之物,化作绯色的光芒,也在电光火石间向其扑去。 在衣绛雪伸手握住金色的果实时,被鬼树禁锢的本源终于恢复了原本的模样,力量疯狂涌入他的鬼雾之中,被他一口咬下去大块。 汁水四溢。 衣绛雪化作半身人形,抱着啃了一半的金灿灿果子,又“咔嚓”一口,香甜的混沌鬼气被他吃进肚子,满意地打了个嗝儿。 “小衣的吃饭时间,不容许尔等来打扰。” 守在外围堵截鬼藤的,是飘然不群的裴仙人。他振袖出剑,就是坚不可摧的防御。 待到把果子吃得干干净净,衣绛雪向下一瞅,那参天的鬼树从树冠开始坍塌,继而化成远去的黑灰,不多时就消弭在沉黯的天穹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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