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咋还记仇呢。 “在下仅是一名春闱士子罢了。” 裴怀钧似乎也懒得与他纠缠,随口胡编,“没什么神通,四海行走,百鬼不侵,全靠在下一身正气。” 沈云沉默半晌:好、好敷衍。 不过,他也习惯了这般修士作风,没觉得奇怪。 修真门派虽以除灭鬼怪为己任,却不喜幽冥司的官方作派,平常也是井水不犯河水。 心情好,他们就做些表面功夫;多半时候,都不怎么给面子。 两百年前天裂时,人输掉了夜晚,也失去了月亮。 为了对抗鬼怪,修真门派里修为高些的,基本都死完了,灵均界陷入了漫长而黑暗的断代。 随着幽冥侵蚀加深,鬼怪越发恐怖,新生代逐渐没了过去的心气。 生活在绝望时代里,很多修士也不愿兼济天下,而是选择自扫门前雪。 沈云本以为寻求合作失败,却听那裴书生说:“沈大人要办案,在下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自然会配合。毕竟,我可不想去幽冥司吃牢饭。” 裴怀钧对沈云没什么偏见。 身为幽冥司驻城的主官,捧着他的达官贵人不计其数,还肯亲身深入险境,清理当地的灵异事件,好事。 若不是住在那鬼宅的是他,裴怀钧也认为,其勒令无关人等搬走,并将宅邸收回这件事,虽然粗暴了些,但道理上并无错处。 只要不是思想有问题,道德有滑坡,东君也不介意稍微照拂晚辈。 “五更天,该进灵堂了。记住,保持哀恸。” 裴怀钧说罢,转身,进入灵堂吊唁的队伍末尾。 五更天。 “奠”字灯笼摇曳,白幡轻舞,阴风大起。 灵堂大门轰然打开。 不知何处传来哀乐,好似一具具老尸般陈列庭中的白衣宾客,神情也逐渐悲伤扭曲起来。 他们僵硬的身体开始迟缓移动,排成一排,鱼贯而入。 不知是死是活的东西都进去了,活人就缀在了队伍最末。 裴怀钧扯了扯腕上的红线,是在示意出去探索的衣绛雪:“灵堂开了,我会先进去 。” 这红线虽鲜艳,却有厉鬼的“障”,仅有他们二人看的见。 衣绛雪教他牵着红线一端,免得他遇险时,无法及时找到他。 “吊唁时刻要到了。”沈云看见这一幕,神情变了变。 他压低声音,提醒:“裴先生,吊唁的时候有什么规矩,你知道吧?” 裴怀钧:“……不知道。” 沈云咬牙切齿:“那纸钱呢,你准备了吗?刚才在庭院里收集了么?” 他刚才带下属四处探索,好不容易找到了三张特殊的黄色纸钱。不出意外,这将是后续最宝贵的资源了。 裴怀钧平淡:“没有。” 沈云惊愕:“你什么都没研究,就敢来参加张家白事?你该不会,是从来没参加过葬礼吧?” 裴怀钧的确没参加过人的葬礼。 毕竟,东君在这个世界上的师友,早在千年前就都死完了。 仙人的寿命,或许也是一种诅咒。 裴怀钧不笑了,神情有些隐隐的冷酷:“我不喜欢参加葬礼。” 沈云皱皱眉,也没纠缠这个话题,继续将事先安排讲明: “张家的白事用具,有些是在我预先安排的棺材铺里定制的。我派遣三名司内‘勾魂使者’扮作棺材铺伙计,混进张家宅邸,并在首日传出了大量珍贵情报。可是他们传出消息之后,就失联了。” 他凝重:“找到他们三个,就能问清楚一些规则,更好地活下去。” 裴怀钧却道:“提前注意到张家白事的异常吗?敏锐度倒是不错,可惜,凶险程度高了些,你的人不够强,会陷进去。” 沈云亲身进入宅邸,也是一身冷汗,承认:“确实,我还是大意了,准备不足。” 他今天更多是为探查而来,“我并不认为,今日能除掉张老太爷,只想救回陷在张家的兄弟。如果能拿到关键信息,我会回司里组织人手,一举端掉这座古宅。” 忽然间,沈云感觉到了不对,忙住了口,脸色颇为纠结。 他怎么这样口无遮拦,连机密情报都毫无保留地往外倒了? 鬼判官直属于司主,只听司主命令。 这乖僻的书生又不是司主,他述什么职? 听完他的计划,裴怀钧轻笑一声,目光不带情绪,好似在云端俯瞰,平淡又无情。 “计划倒是挺详细。不过,你以为救了人,就能轻松离开?” 不光是沈云出了一身冷汗,两位招魂使者也有了些异状。 见书生冷笑,他们似乎控制不住身体,下意识地双手端起,就要虚虚下拜…… 沈云也以为他们中邪了,一巴掌呼过到罗平后脑:“你们干什么?” 名为罗平的下属恍然惊醒,挠挠头:“回大人,不知道为什么,刚才见裴先生一笑,控制不住地产生了尊敬之情……” “……就是,想给他敬点香火。”
第21章 红白撞煞(6) 他们小心地跟随宾客,进入灵堂。 这里香火缭绕,呛人的很,似是为了掩盖尸体的腐臭。 灵堂正中间,一口漆黑棺材,上面绘着血红的古怪纹路,看着就凶险。 棺前悬挂白桌衣,安放灵桌,摆着供品、香炉、蜡台和长明灯。 背后是白幡、花环和挽联,正中挂着一幅黑白水墨的老人挂画。 老人拄着杖,微微佝偻背部,身穿前朝服饰,讳“张久德”。 按照习俗,棺材边本该跪着孝子贤孙,却摆着些跪姿的纸扎人,涂着浓艳诡异的妆容,像是死人入殓时的妆面。 此时,白衣宾客都聚集在灵前,围着棺材,低头垂脸,作哭丧之色。 不多时,白幡晃动,灵堂里回荡幽厉之声,好似此起彼伏的鬼哭。 白色蜡台摇曳绿光,鬼哭盘旋、游荡,难以言明的凄厉。 没有管那书生,沈云与两名勾魂使者小心靠近,忽然身体一僵。 沈云的嘴角不受控制地上翘,又意识到不对,连忙动用修为压平。 他出声提醒:“小心,这里有不对劲。不能笑——” 张家白事禁忌里写明:“笑”是禁忌。 按惯例,只要不去触犯明确的禁忌,其他行为是安全的。 沈云立即道:“笑声……声音!问题可能在鬼哭声。” “小伍,罗平,快毁掉自己的耳膜!” 他能扛得住这鬼哭声,但跟随他的两名勾魂使者修为比他弱,毁掉耳膜还可以服灵药恢复,触犯规则就未必能活了。 如果第一波的哭声都扛不住,就必须退出灵堂,甚至撤出张家,再做打算了。 在鬼哭声中,两名勾魂使者极力在脸上挤出哭泣模样,可表情却在被某种诡异扭曲。 听到沈云命令,他们果断震破耳膜,却没有用。 声音如波袭来,直接袭击头脑。 他们竟然克制不住,想要在灵堂里开怀大笑。 沈云也在竭力抵抗精神侵蚀,握住刀柄的手,隐隐渗透汗意,“糟了,得撤出去,不能正面对抗。” 再过一阵,他们都会相继显露引发致命危险的笑容。 已经有些白衣宾客抬起头,麻木地看向他们的方向。 只是目前还无人发出真正的笑声,这种打量漫无目的,仅是逡巡罢了。 “要不要先撤退?”沈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那神秘的书生。 却见裴怀钧提着灯,逐一照过灵台上摆着的贡品和香烛。 紫檀香炉里,点着四根香,烟雾缭绕。 白色香烛的幽幽绿光,与鬼油灯相辉映,照出他清隽温淡的容颜。 裴怀钧的声音清冽:“神三鬼四,四根香,原是在拜鬼。” 他抬起头,看向沈云等人。 原本面无表情的脸上,突然率先勾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 沈云神情一凛:刚才,他笑了? 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忽然间,聚拢在棺边,警戒地望向那两名勾魂使者的白衣宾客,竟齐齐拧过头看他,麻木的神情带着丝丝阴冷。 刚才,裴怀钧毫不犹豫地触犯了张家白事的禁忌: “张家新丧,阖家悲痛。吊唁亡魂时,保持哀痛,不要在灵堂发出笑声。如果有人在笑,请勿靠近。” 书生叹了口气,作出哀伤忧郁模样:“就算不大笑,微笑都不行?” “好严格的禁忌。” 紧接着,裴怀钧发出了一连串“哈哈哈”的笑声,再度触犯“大笑”。 灵堂里更加阴冷,似乎有漆黑正在迅速笼罩。 沈云冷汗淋漓,见他此状,竟是沉下脸色:那书生是故意的。 他惊讶又暴怒,竟忍不住将刀抽出一截,威胁道:“……我们身边全是鬼,这种情况下,你还敢故意触犯禁忌,找死吗?” 裴怀钧却平淡道:“三位大人都要坚持不住了,在下失控时,笑了两声,不是很正常?” 可他根本没有哭笑失控的征兆,鬼信啊! 裴怀钧提起“红绿灯”,焰心似乎有扭曲的鬼影在挣扎,火焰迅速染上红色。 裴怀钧背对着灵台,保持着微笑,气定神闲道:“再者,什么禁忌都不碰,怎么能知道这张家古宅的奥秘呢?” “你的背后!”沈云看见,灵台背后悬挂着的老人遗像,脸色变得越来越诡异,像是要融化了。 一般来说,当着鬼的面触犯禁忌,修为没两把刷子,就是死人了。 “你想死,本官可不打算陪葬。只能拼一把了。” 沈云也知硬抗不行,但灵堂就是鬼蜮深处,说不定鬼怪本体就封在棺材里。 即使他的修为不赖,也被压制的很厉害。 他刚才也试过灵堂大门,被鬼气封上,纹丝不动,“灵堂大门关闭,不撑过吊唁时间,恐怕出不去。” 两个时辰呢,怎么撑? 沈云咬了咬牙,从怀中掏出两张黄色的纸钱,盯准了那灵前的火盆。 “第四条,纸钱是黄色的。葬礼上不存在红色纸钱。遇到困境,可向铜盆里烧一张黄色纸钱,付出代价,许一个愿望。” 阴阳行走之人当然明白,与鬼交易,必有代价。 所以千万不能贪,许愿撤出灵堂,代价应该不会太大。 异变还在继续,白衣宾客青白僵硬的脸,正从麻木向狰狞转变。 因为书生是最先笑出来的,那两名被鬼注视的勾魂使者反倒没有成为目标。 “大人,看那里!”勾魂使者们虽然双耳流血,因为鬼怪被触发了禁忌,哭声一停,好歹活了下来。 裴怀钧手里的灯,血色越来越深。 他的前方是三十多只白衣宾客鬼和漆黑棺材,后方则是那幅诡异的人物工笔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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