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魏寻携酒再度拜访,他假意醉倒,果然被点了穴道,若非他懂移穴之法,屋内藏有密室,只怕早被一把火烧成了灰。藏弓烹狗,斩草除根,他不“死”,对方岂肯放过他?他诈死逃生,自此离开故地远走他乡。
武林盟将这份口供昭告天下:魏寻故布疑阵,杀害郑槐嫁祸席岫,罪无可赦!席岫除恶有功!
柳暗花明又一村,任谁也想不到替席岫洗脱了“罪名”的,会是整件事中看似最无关紧要的一位“路人”证词。
昔日罪者,今日英雄,席岫身边环绕了越来越多的认可与赞许,连同僚们都打趣他因祸得福,往后前程无限。他时而去想,这是否就是所谓的凡事皆有两面?所谓的百炼成钢,登峰造极?如果这便是叶枕戈设计给他的人生,未免太无聊了……
收回思绪,席岫放眼四顾,远处炊烟袅袅,坐落着几十户人家。而近处开垦过的田间,农人正忙碌着收割谷物。原来他离开了这么久,久到记忆深处的山谷也改变了容貌。心下一番感慨,席岫快步上前,向一名劳作中的妇人道:“请教大姐,此地可住着位施明卉施大夫?”
妇人挺直腰杆抹去额汗,在他面上仔细瞧了瞧,接着打量起他颈侧武器,犹犹豫豫道:“你……你是武林盟的人……”
席岫抱拳道:“在下正是来自武林盟。”
“哎呦!”激动地丢下镰刀,拉起他,妇人头也不回朝前走去,“铁衣成日惦记着您呢!”
盏茶工夫,俩人停步一座院外,透过稀疏篱笆,席岫一眼望见了那背对自己正晾晒衣物的少年。
“铁衣,快看谁来了?”妇人高喊道。
铁衣循声一望,眼底霎时浮现惊喜,抬脚便冲了过来,可当推开篱笆小门对上席岫视线的刹那,却又深深垂下头去,小声道:“席大哥,我真没用……”
眼见此景,妇人亦不多言,转身离去。
拍了拍他肩膀,席岫安抚道:“先瞧瞧程十河的情况吧。”
三年时光,或许不足够十四五岁的少年变得更有担当,铁衣一如当初率真,也始终难改那急躁任性的脾气。
数月前,慈因教“素玉心经”被盗,慈因圣女前往瞿州求助盟主。别无二话,铁铮立刻派遣席岫等人追回秘籍。铁衣原想随众同行却被父亲拒绝,翌日便不告而别,程十河竟也跟着失去踪迹。数月后,当席岫携素玉心经返回时,来自铁衣的一封信也一齐送达了盟中。
信上所述地址,是铁铮不得不再次派遣席岫的理由……因无人比他更熟悉这个地方,熟悉林海溪谷……
“嗯!”揉了揉通红的眼睛,铁衣领席岫进了屋。
久伤成医,若是外伤,席岫大抵瞧得出轻重,然而榻间人皮肉完好无损,却是身体僵冷,面如死灰,几乎探不出脉搏。铁衣信里寥寥数语只道程十河受了伤,可眼下观之,程十河不过是被吊着口气将死未死罢了。
有别席岫“赎罪之身”,程十河作为不可多得的人才,受铁铮盛邀加入了武林盟。程十河年纪虽轻,但性情沉稳,依席岫对他的了解,他断不至于跟着铁衣胡闹,即便遭遇凶险也应有能力自保,除非——
“究竟发生何事?”席岫质问道。
“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了程十河,若他有三长两短我赔命给他!”
“他而今一口气尚存你已想着赔命给他,一命赔一命说得简单,可你问过程十河愿意吗?”
愣了愣,铁衣愧疚地低下了头。
清楚责备无济于事,席岫又道:“施大夫现今何处?”
神色一冷,铁衣恨恨道:“一个趁火打劫的小人算什么大夫?!她每日收我一两诊金,等我没了银子便使唤我在这医馆打杂!”
“未将你们驱逐路边,我还要感谢他收留救治之情,”席岫语气颇为严肃,再次发问,“他人在何处?”
自知理亏,铁衣抿了抿唇乖乖作答:“前些日出谷寻药了,说两个月未归就让我准备丧事,还说程十河之毒她不能解,世间便无人能解。我带程十河逃到此地时他已没了心跳,不知被施明卉喂下什么竟缓过了口气,如今也全赖那每日的一服药续命……”
如此看来程十河确系中毒。若真如施明卉所言两个月便是大限,就算马不停蹄赶回瞿州,余下时间能否找到解药仍属未知;再者,这位施大夫若没本事,也保不住程十河一线生机,更不会承诺期限离谷寻药。
所以等待是最明智,亦是唯一选择。
“你将施大夫开的药方取来,我看一看。”
铁衣悻悻道:“她哪里肯叫我知晓方子?仅是走前配好了药,嘱咐先生——”
就在此时,屋外响起一声轻唤:“铁衣。”
铁衣一怔随即朝外走去,可岂料席岫快他一步,风一般掠过他身侧,一脚便踹开了虚掩屋门!
第四十六章
沸腾的血液鼓噪着涌入心脏,几乎要随剧烈的心跳冲破胸膛!手指不住颤抖,喉头不知不觉上下吞咽,所有所有都宣誓着席岫极度的渴望。他的灵魂干涸了太久,犹如银月一般无论舔尝多少腥甜,最中意的仍是眼前这初始的纯粹的血。
两年前应翎问他,假若叶枕戈活着,他会怎么做?那时他一笑置之,不以为然……但如今看来可笑的并非应翎。是自己低估了叶枕戈,更低估了沈初行。沈初行之所以拒绝他靠近“尸首”不是怕他对往生者不敬,而是怕他察觉叶枕戈根本没死!
叶枕戈正好端端站在自己面前,一袭布衣也难掩那如玉温雅、如明珠流光溢彩。三年时间,这人竟无丝毫变化,仿佛曾被银月穿透的不过一副躯壳,坏掉仍有新的替代,哪个真,哪个假,永远捉摸不到。
也或许全是假的……
历经短暂亢奋,席岫长长浅浅呼出口气,让心回落胸腔,任视野一点点扩散开来——缠绕篱笆的紫色花朵,篱笆外星星落落的房屋,一望无垠的树海……天高地迥,阡陌交通,而布衣人只是浓墨重彩中不起眼的一笔。
接着,他重新凝聚视线看向了对方。
即使已没有被利用欺骗的价值,他不想输,不想输给眼前人。这无谓的尊严幼稚又可笑,然而若不高高竖起,他不知还能用什么去面对。
叶枕戈微笑回望,眼角、嘴角,弯着适宜的弧度。
——就像,当年他与他初遇时的笑容一样。
席岫不由紧了紧垂在身侧的拳头,指尖深深陷入掌心。
一旁铁衣早已按耐不住,问道:“先生,你们认识吗?”
回想席岫一脚踹门的架势,还以为屋外访者是他苦苦寻觅的仇家,眼下观之仇家虽不至于,但这诡异气氛却叫铁衣更糊涂了。三年前,铁衣与叶枕戈曾有一面之缘,可他向来不屑攀交江湖名流,世家子弟,不记得对方并不奇怪。
叶枕戈不言不语,看着席岫轻轻眨了眨眼。
此人思虑周密,脱口成章,问题面前极少迟疑,所以仅是眨一眨眼,席岫也猜出他心有犹豫——若坦言相识,那段经历从何说起?若道不识,万一被自己拆穿岂非笑话!
“先生和我一位旧识嗓音十分相似,那位旧识曾在我初入江湖时给予许多帮助,奈何后来下落不明,无缘再会。方才耳闻熟悉声音一时难抑激动,惊吓到了先生还望海涵。”席岫抱了抱拳,一锤定音。
“言重了,”叶枕戈果然顺杆而下,回礼道,“想必阁下就是铁衣时常提起的席大侠?”
“大侠不敢当,在下姓席名岫,请教先生如何称呼?”
“张三,李四,随你如何称呼。”
席岫挑了挑眉:“何出此言?”
“先生隐居于此便是前尘尽释,席大哥莫要追问了,”不明暗潮汹涌,铁衣仗言道,“先生在村中开设书坊,很受尊敬。”
瞧铁衣一脸忿忿不平,席岫心觉好笑,想叶枕戈“功力”不减当年,短短月余,就让自己的小师弟替一介外人“教训”起了他这朝夕相伴的师兄。他当真一笑,语含愧疚道:“先生见谅,是席岫唐突了。”
“哪里,”右手拎了拎食盒,叶枕戈眼望二人笑道,“巧在今日多做了些饭菜,大侠若不嫌弃便一同用膳吧。”
巧?
世事多有巧合,却不该用在个攻于算计的人身上。自铁衣将信送往武林盟,到武林盟派人前来,前前后后的时日不难推测,甚至来的人是他也或许早于叶枕戈意料之中。然巧合也罢,算计也罢,无关紧要。
侧身展臂,席岫客气地点了点头:“请。”
两碟素菜,三碗面粥,招待客人显得过于粗淡,可他毕竟不是来作客。当他与铁衣在桌前风卷残云时,即见叶枕戈端着剩下一碗粥走去了床边。
程十河无知无觉,与其说喂不若说是强灌,免不了一半入口一半洒漏。
斜睨一眼,席岫放下碗筷,上前扶起了程十河。叶枕戈亦无赘言,将手中帕子递给他。席岫了然接过,一手掰开程十河下颚,一手擦拭他嘴角。合作间倒是默契十足。
喂完粥,扶程十河躺回,席岫注视叶枕戈,随口道:“你吃了吗?”
点点头,叶枕戈仿佛未觉不妥,提醒他道:“你也快吃吧。”语毕起身离去。
席岫目送他背影直至消失,才转望铁衣道:“关于这位先生,你认识多少?”
“先生人很好,”铁衣不假思索道,“自施明卉离开山谷,便是先生每日不辞辛劳送饭煎药。”
心头猛地一跳,席岫拧眉道:“饭是他送,药是他煎,你就如此放心将一切交予外人?”
铁衣委屈地撇了撇嘴:“施明卉骂我笨手笨脚根本不懂照顾人。她说一服药需熬足两个时辰,每刻钟仍需改变火候,稍有差池便前功尽弃。她信不过我,不许我插手煎药,说不想千里迢迢赶回时,等着的是一具死尸。”
“我有求于她,她说东我怎么敢往西?”铁衣声音越来越小,渐渐含混不清,“爹信不过我,施明卉信不过我,我闯了天大的祸连自己都信不过自己。我真没用,不值得程十河舍命相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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