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岫不加思索道:“回武林盟。”
——铁铮毕竟有恩于他,他有责任在对方卸任前守护最后一程。
耳闻此言,叶枕戈沉默少顷,颔首道:“倘若我没有记错,铁铮将于明年卸任盟主一职,而李川虽贵为堂主却年纪尚轻,资历不足以服众,下任盟主恐怕花落别家。人心难测,你于尚武台斩杀魏寻并非看在所有人眼中都是义举。”
“这段话唯独一个意思,你忧心我的安危,”席岫口吻轻松,表情却分外认真,“可你从不会坦诚地表达,心思尽往肚里咽,不仅咽,还要过上十七八遍才咽,考虑清楚后便只剩利害权衡。”
眉头一皱又缓缓舒展,叶枕戈平淡道:“提醒你看清形势,岂非比无用的忧心更有帮助?”
“无用吗……”席岫一面重复一面摇了摇头,“对谁而言?由谁决定?”
“不重要,至少没有最终的结果重要。”
“自欺欺人,你并非不在意过程,只是觉得无人能够理解你。”
一时间俩人都静默了下来。
盯着叶枕戈无波的眼眸,席岫轻吐一口气,道:“有些话你不喜欢听,但我仍要讲。”
“你希望我替叶家报仇,便不该于最后说那样绝情的话,说你心里从没有我。你原该趁势添一把火而非浇冷水,若我因爱生恨,你所有付出都将化为泡影。你如此做是不想我执迷不悟、泥足深陷;当你将我这个被利用的工具,和整个叶家放上同一天平衡量时,我在你心中就已非无足轻重。”
眸底隐隐暗潮涌动,态度却依旧温和自持,叶枕戈道:“是我将遁世幽居,枕山栖谷的无辜者拖入了复仇漩涡,此人即便非你,我也有愧于他,能弥补一些是一些。”
“无关紧要,”席岫不以为意道,“那个人是我乃不争的事实,而你并未否认我所占一席之地。”
叶枕戈微抿双唇,静静看着他。
席岫亦静静看了他一会儿,续道:“昨日我问你,你恨过谁,爱过谁吗?”
“你要替我解答?”叶枕戈蹙眉。
席岫目光清亮道:“你可以为我解惑,我同样能为你解惑。你想恨的,是割舍不掉的血脉至亲,想爱的,你却深觉辜负了他们。恨不能恨,爱又不敢爱,该说你思虑太深还是太胆怯呢。”
叶枕戈面色沉下,身形一动便欲起身。
席岫却先一步握住了他搭在桌面的手:“若容不得异于己见之言,便莫怪我小瞧你。”
使了劲却抽不出被紧攥的手,叶枕戈干脆移开视线,转望向窗外。
瞧他似乎动了怒,席岫反倒十分开心,惹叶枕戈气恼不难,但想他毫无隐藏地暴露出这份情绪便不易了。
“我无法替别人作答你是否辜负了他,然而若有幸,我是你想要去爱的其中一个人,我可以替自己作答。”
话锋一转,席岫续道:“有段时间我恨极了你,恨你的虚情假意,你的欺骗,甚至希望从未与你相遇。可渐渐地我明白这种假设没有意义,光阴不会倒流,当下每一个结果都是必然。在我孤独无依时来到我身边的是你,就只会是你,无可避免。”
眨了眨眼,叶枕戈缓缓回过头。
“你我的缘分无可避免却谈不上美妙,”席岫容貌俊美如昔,却带着他所不熟悉的表情,一丝无奈,一丝惆怅,“我偶尔会想若无上一代恩怨,我们能否走在一起?可想到最后也不过是再次验证了沈初行那番话;若无‘仇恨’相系,你我便是两个世界的人。”
“我无力改变,除了面对如此结局,”席岫从他手背摸向手腕,那传递来的沉稳的脉搏是属于活人的心跳,“而正因为你活着,才令结局不算太坏。你活着……对我而言从不是一件痛苦的事。”
“所以,不必再愧疚了,”席岫放开掌心,脸庞浮现仿佛初遇时那般单纯的笑,“珍惜自己,好好活下去。”
叶枕戈默然无语。席岫放手后拥有全新的人生,这原该是梦寐以求的结果,他理应欣慰,可紧闭的唇弯不出一丝弧度。
之后便无人出声。
也许该说的都说了,也许真正想说的藏在了心底某处角落,藏得太深,深得寻不见头绪。
持续两日的雨,入夜后终于停了。
换回了来时的衣物,席岫站在床边看向沉睡中的人,指尖虚空里描绘那容颜,从眉到眼、从鼻到唇,始终不曾真正落下。有些东西攥得越紧流逝越快,有些人愈想靠近,相距愈远。
离开房间轻轻阖门,席岫凝望前方……忽而忆起叶枕戈曾对他说: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缓缓地,他迈出了第一步。问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第二步,他又问自己在坚持什么?
当迈出第三步心中已有答案,头也不回朝前走去。
随脚步渐行渐远,昏暗的屋内一人掀开了眼帘,眼底神色比这夜还幽深几分。
第五十六章
时光匆匆,转眼一年。
这年,武林盟发生了两件大事。第一件事:铁铮卸任盟主之位。第二件事:从舟掌门宋轶在众人推举下当选新的盟主。
这位宋盟主作风强硬,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上任之初,便借整顿盟下之机将席岫剔除执法堂降为了普通弟子。期间,李川多番进言,铁衣更是大闹一场,然对方固执己见,不为所动。俩人实在无法,不得不转而去劝慰席岫。
“宋盟主质疑你,只因并不了解你,相信不久后他会有所改变。”李川道。
“那个死脑筋还指望他改变什么!”铁衣愤愤难平。
李川不赞同道:“宋盟主是经由众人推选而出,其中也包括铁前辈的认可,你应该相信你爹的眼光。”
“姐夫!”铁衣瞪视他道,“你怎么总替外人讲话?”
摇了摇头,李川认真道:“我追随的不是某个人,而是心中道义。”
瞧姐夫不肯站在自己这边,铁衣干脆拉起席岫的手,道:“席大哥,随我回铁门吧,铁门在关外的名声也是响当当的,怎么都比留在这儿受窝囊气的好!”
席岫忍不住笑道:“铁盟主卸任时叫你随他回铁门,你说壮志未酬。而今,你是打算放弃志向了吗?”
闻言,少年立时萎顿下来:“我——”
静静看他一眼,席岫挣脱了他:“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你们无须劝我。”
“席大哥,你要往哪里去?”铁衣焦急追问。
“岿山,”顿了顿,席岫轻声道,“去看一看师父曾生活过的地方……”
辞别李川与铁衣,他踏上了北归的路,两个月后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时值立秋,极北之地已枯草丛生,然而他并未见到想象中断垣残壁的景象,出现眼前的是高耸的院墙、巍峨的大殿、崭新的房舍,若非人迹寥寥,简直要以为二十五年前那场惨剧不过是江湖上一句流言。
迎接他的是名中年男子,在他尚未开口前便道出了他的身份。
“席掌门,”男子恭恭敬敬拱了拱手,“周湛等候您多时了。”
四年前,有人给了周湛一大笔钱,让他于岿山派旧址上重起高楼,等待一个肩背神兵银月的青年。
席岫边听边笑着摇了摇头。周湛没有说明那人身份,他亦未追问。
顺理成章地,席岫住进了为自己准备的最宽敞亮堂的屋子,有随传随到的仆役、美酒香茗,有一年四季的新衣和满满一柜子书。那些书他挨着个翻了遍,没有一本喜欢的,虽然他原就不爱读书……不爱被人伺候,不爱饮酒品茗。
当彻底远离江湖纷争后,席岫突然有了大把光阴可以虚度。他时常怀抱银月坐在一棵杜梨树下,数快要掉光的叶子。
一片、两片、三片……
每当此刻内心都无比平静。
他一遍遍地数,不知厌倦。
时间的脚步不紧不慢,三个月后,冬至降临,一场大雪整整一日一夜未有停歇。那景色,是他见过最纯粹的景色,所有事物都被埋入了茫茫雪下。踩着厚重的积雪,他又来到了那杜梨树下,望着光秃秃的枝丫,忽而忆起昨夜的梦。
梦里,他的爹娘仍健在。
梦里,他从小跟随爹练武,练得好了,爹会抚摸他的头。他常常在杜梨树下玩耍,玩得累了,娘会拍他的背哄他入睡。
梦里,他一眨眼便长大了。他站在尚武台,对面是个身穿浅杏色长衫的男子,白玉般的手中捏着把白玉扇。他提戟便刺了上前,却当靠近时扔掉兵器,一把抱住了对方。他说:武尊之位让给你,你跟我走吧。
那人生气了?亦或笑了?他记不清了,越美的梦越是朦胧。
忽地,一阵风吹过,吹得枝丫“簌簌”作响,将枝头积雪抖落他肩头。他依旧望着那棵掉光了叶子的树,渐渐地,更多的雪落上他的发、他的面庞,一如天地间所有事物,他也终被“掩埋”在了茫茫雪下。
每逢冬至,这里就会大雪封山,无人走得出,也无人能够走入。周湛借机与他商讨起招收新弟子的事宜。
听罢后,席岫笑着问道:“你因何肯替他揽下这桩差事?”
周湛愣了愣,很快便反应过来,答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席岫了然颔首,又道:“他当初给了你多少银子?”
“两万两,”周湛毫不避讳,陈述道,“其中一万两用以修建派门,剩余一万两,一部分置办了地产,一部分——”
“都交由你处理吧。”
见男子一脸诧异,张了张嘴似有话说,席岫接着道:“他让你待我归来,你已坚守承诺,完成了托付。至于这地方,这些产业,既是他送给我,我便有转赠的权利。当然,你也可以不接受。”
“掌门……”
轻笑一声,席岫打断了他:“一个二十五年前已不复存在的门派,何来的掌门呢。”
从始至终,席岫都未有重兴门派的想法。银月戟曾为岿山带来无尽辉煌也埋下了无穷隐患,这把以骨血铸造以绝望升华的兵器,不知何时又将衍生新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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