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对方口中,姚鹤枝得知了更多真相,虽然都已不再重要。
他原本就是高大英俊的男子,即便毁去容貌,言谈间仍旧留有过去自信的风采。他很快学会了苗语,又教当地百姓说汉话,写汉字。他上律天时,下袭水土,帮忙修坝建渠,带百姓种植新的作物。
淳朴的民风,友善邻人,令他的心似乎越来越平静。
肩背竹筐,姚鹤枝赤脚踩着泥泞,朝前方竹屋走去。昨夜下了场雨,地面异常湿滑,他走得谨慎而缓慢。
他右眼已毁,视力大不如前,索性身体恢复了过来,手能提,肩能扛,力气仍在。
行至屋外,他卸下筐子,筐中有今日挖的竹笋,还有丝萝姑娘送的几枚鸭蛋。足够一天膳食了。将东西收拾妥当,他走向水缸,舀起一瓢水大口灌下,接着将水瓢丢回缸中,漾起的粼粼波光倒映出了张扭曲丑陋的脸孔,还有灰白的发。
很长一段时间,他直觉度日如年,可熬过去后,时间就变得飞快。不知不觉,他的鬓角已染上岁月风霜。豆蔻年华的丝萝会甜甜软软地呼唤他鹤枝大叔,他和蔼一笑,唤丝萝小丫头。因为笑得多,眼角也有了深深浅浅的纹路。
望着水中的自己,姚鹤枝自嘲地摇了摇头。
转身进屋,他搬出竹椅,接着回到屋中抱出青砚安置在了椅上。他在院外栽种了几株扶桑,花开正艳,他摘下一朵,轻轻别在了青砚发间。
青砚双目紧阖,睡得那样安详。
轻抚青砚面颊,姚鹤枝的表情平静得几乎淡漠。指尖从眉到眼,从鼻到唇,然后落在了那鬓边的花朵上。停留片刻,他的手移往了青砚怀中,躺在对方怀里的是一把弯刀,十七岁到十九岁,刀鞘上的青金石也从十七颗变成了十九颗。他原打算对方每年生辰,都在这刀鞘上镶嵌一枚青金石,可他不再是泰和城大公子,已无能力实现。
“今日是我三十四岁生辰,”握住青砚的手,在他眼里,青砚仍旧少年时的模样,“明年今日,希望你还能陪我一起度过。至于你的生辰,等你醒来,我再陪你过。”
语调渐渐低下,额头贴上了青砚手背,姚鹤枝呢喃道:“陪你过,你二十岁的生辰……”
十年前,索萨为赎罪,以血换血将青砚之毒过入了自己体内,不足半月便毒发身亡。临终前索萨曾言,如若青砚十年不醒,便不可能再醒。
光阴如此匆匆……
十年之期已至。
姚鹤枝心底有太多的话,然青砚一日不醒,他一日无处倾诉。他的心从未平静。
“哈!”沉声一笑,他变了语气,狠厉道,“你今日不醒,明日我便将你下葬,然后往泰和城夺回所有属于我的东西!”
姚鹤枝缓缓抬头,左眼血丝密布,神情悲凉到了极点:“你不是最怕我与姚星主自相残杀吗?你还不快醒来阻止我吗?”
那沉睡中的面孔无悲无喜,无忧无怖,十年如一日的“冷漠”。
凝望许久,最终,他又缓缓垂下脑袋,用轻得几乎不能再轻的声音,道:“你又骗我……你心里从来都没有我……”
忽地,一滴泪自沉睡中的人紧阖的眼角滑落,如最晶莹的露珠,落上了鬓边扶桑。
—《前尘》完—
第63章 番外六(魏寻和席温扇)
《情咒》上
武林盟自成立之初便高举正义旗帜,以惩恶锄奸、除暴安良、维护武林和平为己任。一批批有志之士投身其中大展宏图。随后风雨百年,武林盟秉持初衷领军正道之首,地位不可撼摇。鼎盛时期,盟下六派四世家,而当中尤以“北岿山南从舟”共占鳌头。
岿山位处极北之地,每逢冬至便有大雪封山,环境十分恶劣,但因其首任掌门曾摘得武尊桂冠,是以不少人慕名拜师,虽然多数都未能熬过头个寒冬就卷着铺盖灰溜溜逃走了。
八岁那年,魏寻拜入岿山派。
他父母早逝,自幼跟随舅舅生活,日子本就过得捉襟见肘却又逢舅母病倒,眼瞧无以糊口,舅舅才含泪送他上山学武。他不怕苦日子,可他从未曾与亲人分离,当站在高高的石阶上眼望舅舅渐远的背影便忍不住掉了泪。
抚慰他几句,穆师兄将他带回了寝屋,说午膳时再来唤他,顺道介绍同门与他相识。言罢,便前往去向掌门复命。
等待对方离开,他才环顾起这陌生的房间。
木板搭成的一张床,床铺对面是一桌一椅,桌上摆着文房四宝和几本书。舅舅教他识过些字,以地为卷,以土为墨,他没有摸过书握过笔。满怀忐忑,他走向桌前,小心翼翼翻了翻书,然后从压在书下的一沓纸中抽出一张捧在了手心。
“散关三尺雪,回梦旧——”他轻轻诵读,声音停在了一个陌生的字上,停在了突然闯入的脚步声中。
深秋季节,北风凛冽砭人肌骨,他套着几层衣裳尚且冷得哆嗦,可面前孩童只穿一件单衫,却是双颊泛红,满头大汗。
孩童视线在他面上匆匆一瞥便落向了他手中。
愣了愣,魏寻急忙将纸送回桌面,谁知对方一个箭步冲来,将他的手与那纸一齐压在了掌下:“你是新来的师弟吧,我听穆师兄说了,我叫席温扇,你叫什么?”
他手心冷得像冰,还有因惊吓而冒出的细汗,可被对方握着的手背却烫得发疼。他屏住呼吸对上近在咫尺的眼眸,吞吞吐吐道:“魏……魏寻……”
“山中所访逍遥客,为报白云深处寻。昨日才学的一句诗今日便应验了!”席温扇粲然一笑,掌心一收将他牵起,另只手顺势取走纸张,背往身后揉成了团。
见席温扇笑,魏寻糊里糊涂跟着笑,那自手背传来的温度似乎蔓延到了心坎,不知不觉驱散了与亲人离别的悲伤。
很快,他们便成了无话不谈的伙伴。
魏寻得知席温扇与自己同样父母早逝,三年前被掌门带回岿山,是派中年纪最小也是辈分最小的弟子。
“我终于能唤人一声小师弟了。”
席温扇讲这句话时,在一棵掉光了叶子的杜梨树下,他与魏寻已蹲了半个时辰的马步。席温扇的马步扎得极稳,双腕垂着沙袋,腿上压着砖头,朝对面一身轻的小师弟笑着眨了眨眼。反观魏寻浑身打颤,嘴角似弯不弯,生怕笑开了就要用尽最后一口气。
瞥了眼远处练武的师兄们,席温扇又将目光转回魏寻,悄声道:“你头顶树枝上有只毛虫,千万别小瞧了它,它体壁生有毒刺,蜇起人又疼又痒。去年也是这时节,我在树下正练马步,被只毛虫掉进了领子口……”
闻言,魏寻腿一软便跌坐在地,一面仰头一面手脚并用往后缩,吓得脸都青了!
“发生何事?”察觉此处动静,穆师兄提戟赶来。
席温扇“如实”答道:“小师弟抽筋了。”
穆师兄急忙俯身揉捏魏寻腿肚,皱眉道:“你习武方才一月,勤奋刻苦没错,但也应量力而为,先去旁休息会儿吧。”
待穆师兄走后,席温扇才又冲魏寻眨了眨眼,调皮道:“我说什么你都信?”
魏寻一声未吭,只顾望着他笑。
魏寻拜入门下的第一个冬季,岿山一夜之间冰封雪盖,积雪没过了膝头。他不曾经历这般严寒,不出几日手脚生满冻疮,红红肿肿奇痒难耐,加之他常常取火烘烤,使得水疱破裂糜烂,血糊糊一片始终难以愈合。
小伤小痛,忍一忍便挨过了,他并未放在心上。可席温扇却不知从哪儿挖来了些草药,每日两服煎出盆水,放温凉后给他擦洗溃疡。如此半月伤口结了痂,又过半月痂皮自行脱落,除浅浅疤痕已然恢复如初。
“往后入冬便用药水泡几次,过个数载,等你习惯了这岿山严寒就不会复发了。”席温扇盘腿坐在床上,捏着他的手细瞧道。
魏寻盯着他低垂的眼睫,轻声道:“除了舅舅,舅母,你是对我最好的人。”
“我对你这样好,你却不肯叫我师兄,”席温扇抬眸一笑,旋即下床吹熄油灯,回身掀开被子躺了进去,顺便拉着魏寻睡下,伸手捂紧了他那边被角,胳膊环住他道,“你没来时这屋里只有我一个人住,半夜都不敢出门解手。”
“男子汉有什么好怕的?”
“你没听师兄们谈起吗?此屋原先住着个叫桂孝善的弟子,练武成痴,除了掌门师父已无人是他对手,他便自己与自己过招,独来独往越发孤僻。渐渐地,有弟子发现他嘴里时常念叨某个名字,可岿山派却并无此人。”
席温扇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道:“于是那弟子便问,桂师兄,你念得是谁?”
“是谁……”魏寻怯怯道,被窝里攥紧了席温扇衣角。
“桂孝善一指身边道,刚拜入门的小师弟呀,我与他有缘得很。旁人一听这话顿时吓呆了,他指的那处哪里有人,桂师兄难不成疯了?”
“他果然疯了吗?”
“不晓得,因为一个月后大雪封山,没人进得来,没人出得去,可桂师兄却不见了踪影;自那时起,每逢雪夜,就能在这间屋外听见他喊那小师弟的名字……”席温扇嗓音越来越轻,吐息似的道,“不信你听……”
魏寻竖起耳朵倾听。簌簌雪落,呼呼风吹,还有……
“哈!”席温扇突然大叫一声。
“啊!”魏寻一个猛子扎进了他怀里。
席温扇哈哈大笑:“他喊的那位小师弟就是你呀。”
“你……你骗人,我不认识他!”魏寻头也不抬,把脸闷在他胸口叫嚷。
“桂孝善拜入岿山时,掌门曾改过他名里一个字,他的‘善’原是姓‘单’的单。将桂孝单倒过来取了‘单’字的多音念,不正是你的名字?”
桂孝单,单孝桂。
“我不是胆小鬼!”魏寻难得气恼便要将他推开。
席温扇单臂一收,力气比他大,又将他搂紧了些:“小师弟,我怕冷。”
在这孤冷的地方,席温扇是魏寻身边唯一的慰藉。他感激他,依赖他,哪怕上一刻还在生对方的气,却只要耳闻一声“小师弟”便什么火也发不出了。反手拥住席温扇,魏寻把面庞重新埋入对方胸前,喃喃道:“还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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