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鹤枝仍记得初见青砚时的情形。
十六岁的少年身在高大威猛的武士当中显得格格不入。姚鹤枝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视线随即越过对方,锁定了队列里最强壮的男子,他所要挑选的是贴身侍卫,而非赏心悦目的花瓶。
长幼有序,姚鹤枝决定了心仪人选后才轮到姚星主,而崇拜强者的弟弟,带走的却是那名最弱小的少年。
这令姚鹤枝诧异非常。
因为容貌吗?他暗暗摇头。心高气傲不可一世的弟弟岂会被一副皮相迷惑?亦或那少年确有过人之处,是自己低估了对方?就在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时日,一起盗室杀人案打破了泰和城宁静,父亲命他兄弟即刻带领人马分路追击。
月余后某日深夜,在城外百里之遥的小镇,姚鹤枝终于寻到了凶手踪迹,而正待瓮中捉鳖,却不料房门忽地由内打开,一道身影徐徐走了出来。
绝色少年墨发飞扬,青衫浴血,一手弯刀红光潋滟,另一只手提着黑乎乎一颗头颅。恍如月下鬼神。
一瞬不瞬望着少年,姚鹤枝不由屏住了呼吸。
这场追捕凶犯的游戏,他被姚星主抢了头功。父亲奖赏弟弟时,他想他的脸色一定极为难看,不是因为嫉妒弟弟赢得了一张珍贵的貂皮牀单,而是气恼,气恼自己以貌取人……那名站在弟弟身后的少年,本应是属于他的!
姚鹤枝寻能工巧匠耗时三个月打造了一把金刀,刀鞘镶嵌十七颗青金石,青金石色相如天,相传乃药师佛身色,可佑人无病无灾,平安康健。
他送出金刀那日,适值青砚十七岁生辰。
城内霎时流言四起,有道大公子不顾瓜田李下之嫌,为博美人一笑一掷千金;有道大公子礼贤下士,此等厚礼谁不动容?
姚星主自然怒不可遏,火气统统撒在了青砚身上。某次,终因鸡毛蒜皮的小事降罪与他,要将他赶出泰和城。听闻此事后,姚鹤枝身为兄长自不免一番劝阻,一来:为一名侍卫大动肝火有失风范。二来:青砚立功不少,将功抵过,打发去别的地方任职即可。
话说到这份上,姚星主哪里还不明白兄长意思?便做顺水人情将青砚“送”给了他。
姚鹤枝暗笑姚星主年轻气盛,不经挑拨,让青砚跟着这般心胸狭隘的人简直是埋没。而自己不会让青砚只做身边小小随从,他要锻炼青砚、培养青砚,假以时日,当他稳坐城主之位时,青砚便将是他最得力的左膀右臂。
自青砚跟随与他,二人同室分榻而睡,同桌而食;处理城中内务,体察民情,解决百姓纠纷,形影不离。
除却不俗身手,青砚的聪颖、冷静、果敢、无畏,令姚鹤枝欣赏不已。青砚是不可得多的人才,而要得到一个人的忠心,唯一可行之径便是以诚相待。他尊重、信任青砚,他几乎可以将自己的性命交托对方。
时间转瞬即逝。半年后,姚鹤枝二十一岁生辰之际,姚星主送了他一坛名曰“怀裙”的酒,并言此酒能融千年冰为春水生,化百炼钢为绕指柔。有人认为他从姚星主手中夺走青砚是贪恋美色,或许姚星主也持同样的想法,但他不在意旁人无端揣测,他待青砚如何,青砚心知就足够了。
待祝寿的宾客散去,姚鹤枝在庭院又置了桌酒席,邀青砚一同庆祝。桌上摆着两坛酒,其中一坛正是怀裙,他要当着青砚的面亲手倒掉这坛酒。青砚心思缜密,善于察言观色,姚鹤枝一个表情或动作即能心领神会,然此回,他显然误解了对方。
就在姚鹤枝双手伸向酒坛的刹那,青砚却先一步举了起来。
愣了愣,姚鹤枝一把夺过,脸上阴云密布!
青砚不明所以,但已本能地屈膝跪在了他身前。
俯视少年,姚鹤枝抿了抿唇,咽下了口中的话。他知道,青砚自幼四处漂泊,朝不保夕,投奔泰和城只为一份安稳生活。他知道,不该对这样一个活得小心翼翼的人生气,可少年无条件的顺从却令他倍觉失落。
叹了口气,姚鹤枝放下酒坛转身离去。许久后他才发现,那酒竟被青砚悄悄藏在了床底。
青砚欠他的一杯祝寿酒,在他二十二岁生辰时补给了他。彼时扶桑花开,花色红艳,少年醉眼蒙胧倚坐花丛,偶有风起,花瓣纷纷飘落,落上了如墨瀑一般的发间。此情此景令姚鹤枝忽而忆起两年前在城外围捕逃犯的那个月夜,月光宛如丝绢,少年宛如丝绢上一滴血,美得触目惊心。
年复一年,又逢扶桑花开。
青砚驻足庭院,腰间悬佩着一把金刀,拔刀而出的瞬间金光乍现。他的刀潇洒利落,身姿轻盈如燕,似武似舞。他刀光一闪直袭姚鹤枝,却当咫尺之遥旋身收刃,再次面朝对方时,展开的左手便多出了朵鲜艳的扶桑。
这是青砚送他二十三岁的生辰礼物。
多年后,姚鹤枝仍会怀念这段过去,遗憾未能与对方共度自己二十四岁的生辰。
只因那年父亲病逝,兄弟之争一触即发!
一封远自乾宁而来的遗嘱成为了争夺目标。
父亲为何将遗嘱托付叶家?姚鹤枝不是没有怀疑,可兄弟相争已属常态。
他暗地收买一批杀手,只为率先拦下遗嘱。若继承人是自己,他便将“物归原主”,并暗中护送叶少爷安全抵达泰和城,若非自己,便销毁遗嘱让“真相”石沉大海!可他万万没有想到,派出的人反被姚星主截杀在半路;而两个月后,蝉衣楼得手的消息也传入了他耳中。
他心知肚明,若于这最后竞争中落马,失去的不仅是城主之位。抱负、尊严,多年的努力都将付之东流。
他怎能甘心?
他必须放手一搏!
一切安排妥当后,姚鹤枝带青砚去了一处偏僻庭院,指给了他一条通往城外的密道。
姚鹤枝有个叔叔,名叫姚秋彤,生前待他极好,可他三岁那年叔叔疯了,半年后大病一场不治而终。这密道便是叔叔讲与他的,说除了自己无人知晓。
青砚听罢垂下眼帘,握紧了手中金刀。金刀刀鞘镶嵌着与他年龄相同的十九颗青金石。
姚鹤枝淡淡一笑,拍了拍少年肩膀。
这场生死之局结局难料,若他遭遇不测,姚星主岂能放过他身边最亲近的人?
姚鹤枝一生扮演过许多角色,恭顺谦卑的儿子,成熟稳重的大哥,精明强干的大公子,可只有在青砚面前,他才是姚鹤枝,一个患得患失的普通人。他一贯不苟言笑,或许不够温柔,他把仅有的温柔都给了少年。
其实他势在必得。他几乎就要赢了。
若非投入姚星主酒杯的“黄泉”被换去了他的杯中。
那时,姚鹤枝才方知自己输得多么彻底!
青砚自幼四处漂泊,朝不保夕,可他投奔泰和城却不是为一份安稳的生活,而是为报答他以死效忠的主人。
十二岁那年,青砚失手杀死了意图欺辱他的富家子弟,仓皇中逃入泰和城,偶遇了出城游玩的姚星主。姚星主在他最落魄之际赠了他一碗粥,给了他一个遮风避雨的屋檐。
四年后他以侍卫身份进入内城,在姚星主的安排下来到了姚鹤枝身边。
从一开始,从姚鹤枝看见青砚的第一眼,就已落入了精心织就的网中。
暗无天日的地牢里,“黄泉”一点点侵蚀着姚鹤枝躯体,他能嗅到周身散发出的腐败气息,能清楚感受皮肉溃烂的痛楚。黄泉原是他用来对付自己的亲弟弟,所以而今结局无可怨言。
他麻木地等待着肉体腐烂殆尽,可姚星主认为他不配解脱。
“黄泉”无解,一旦身中定然要断送一条性命。“黄泉”虽是无解,却能渡与旁人。青砚第一次进入他身体时,他几欲咬舌自尽,他宁愿舍弃生命也不愿屈辱下苟延残喘。然而姚星主一句话却令他陷入绝望:若他死,便叫青砚代替他品尝这凌迟的滋味。
那段时间,姚鹤枝恨所有人!恨叫兄弟相争的父亲,恨至死不休的弟弟,恨整整三年都不曾看清身边人的自己,更恨青砚!恨青砚为何要受姚星主摆布,为何不自密道逃出!
渡尽他身上的毒是为他好吗?可他生不如死,只有姚星主想他活着,活着受罪!
罢了,罢了……
他承认他输得彻彻底底。
就当已接受自己后半生将如行尸走肉般活着时,青砚只身来到地牢,一言不发背起他便走。或许是要换个更隐秘之处,或许姚星主想出了新花样,姚鹤枝无心过问,然青砚却是带他一路走到那偏僻庭院,自密道出了城。
城外等候着一辆马车,马车旁站着一名陌生人。
直至坐进车中,青砚才开口向他解释了原委。原来除遗嘱中许诺的十艘大船,叶少爷此行别有目的;他与青砚暗中接触设下此局,只为手握足够筹码逼姚星主交出造船图纸。
幸灾乐祸一笑,姚鹤枝疲惫地看向了少年:“为何救我?”
青砚回望向他,突然凑近他唇畔轻轻一啄。
愧疚也罢,怜悯也罢,青砚给他的却是一个吻……姚鹤枝用尽全身力气一巴掌送上了青砚脸颊。青砚被打得别过脑袋,脸上血色“唰”地褪尽,在姚鹤枝凄厉的笑声中,嘴巴一张一合却吐不出半个字。
他们一路奔赴苗疆,翻山越岭,跋山涉水。而这段时间,黄泉被青砚尽数渡入了体内。
起初,姚鹤枝还能冷静地命令少年滚开,当发觉无用后便破口大骂,骂得哑了嗓子便开始徒劳挣扎。青砚压制住他,难耐地低吟了一声。那已非他们第一次亲密接触,却是姚鹤枝第一次泄精,仅因一声低吟。青砚怔了怔,立刻加快动作,热情地亲吻他。姚鹤枝的心几乎跳出胸膛,浑身滚烫,头脑糊成一团。他朦朦胧胧去想死的滋味也不过如此。
将至苗疆时,青砚已脏腑俱碎内力尽失。
姚鹤枝以为自己的心早于那暗无天日的地牢中变得僵冷如石,却不想是自欺欺人。
他活了二十三年,为得到父亲认可,为证明自己的能力,为权势名利汲汲营营,甚至兄弟相残,可到头又收获了什么?
只有无尽的悔恨,无尽苦楚!
怀抱昏迷不醒的人,他左眼空洞地睁着,心跟着怀中日益虚弱的身躯一并死去。
抵达目的地后,迎接他们的是个名叫索萨的毒师。
索萨老泪纵横,竟跪倒在了姚鹤枝面前。
原来在他们抵达之前,一封叶少爷亲笔书信便被快马加鞭送入了苗疆,索萨读过信方知自己犯下大错。当年,他目空一切,救姚雪封只为证实自己问鼎天下的毒医之术,包括以“天扈丝”验明血脉亲缘。岂知当日意气埋下今日苦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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