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山脚,偶遇一名路人,那路人耳力不俗,当他经过身边时突然道:“请教此山中住着几户人家?可有一名相貌俊美的年轻男子?”
盯着对方看了片刻,池千鲤压低嗓音道:“这是座荒山,杳无人迹。”
那人愣了愣,淡淡一笑:“若无人迹,你是只狐仙不成?听闻狐仙幻化的人身大多极美,我见过不少美人,倒是无缘一睹狐仙风采。”
池千鲤眉头微蹙,沉声道:“荒山野岭除了狐仙还有丑陋的鬼怪。”
那人但笑不语伸手便去摸他,他连忙后退。那人手底落了空却不灰心,继续朝前摸索:“是妖是怪一试便知,我肉体凡胎尚且不惧魍魉鬼魅,你怕什么?”
池千鲤闻言驻足,由那人步步靠近,双手触上自己的胸膛,又从胸膛滑上了面庞。
那人指尖微凉,掌心沁有薄汗,轻抚他的唇、他的鼻、他的轮廓,却相当巧妙地避开了眉心延伸下颌的刀疤,最后反复描摹起他的眉眼。
“狐仙善媚术,一定有双勾魂摄魄的眼睛,”那人的手渐渐哆嗦,声音也跟着颤抖起来,“我有位旧识,虽非狐仙,却能令见者神魂颠倒。他以为我是因他的眼睛迷恋于他,我也曾有同样的怀疑,可如今我目不能视,看不见他的双眼,心却依然如故。”
定是楚霜将摄魂之瞳的秘密泄露给了这人……池千鲤倒吸一口凉气,惊疑不定,声音陡然拔高:“你的眼睛……你故意……”
“活得糊里糊涂,徒留澄净之目何用?失去光明我反而看得更加清楚,其实答案一直在我心中,花花世界万千容色都不及他一影惊鸿,”宁越视线堪堪停留虚空里一点,浑浊不亮,“我用三年时间才看清楚,还来得及吗……”
池千鲤微微侧首,只是这细微的动作,宁越察觉后便僵硬地往后退去。然而没有给他再次逃开的机会,池千鲤展臂紧紧拥住了他:“和我回北疆吧,我们重新开始。”
池千鲤双眼通红却不见一滴眼泪。他婴孩时尚不能控制体内蛊毒,未免遭受反噬,母亲以蜡封住了他的眼睑,久而久之竟毁掉了泪腺。摄魂之瞳夺走了他脆弱的权利,眼泪唯有流在心底,他的心苦涩而又柔软。
反手紧搂他,宁越轻轻地轻轻地点下了头,泪水顺颊滑落。
牵起宁越,池千鲤缓慢而坚定地朝前走去。从今往后,他将充当他的双眼,而他会替他流泪。
二十年前,一名盲剑客改变了池千鲤的命运,使他背负仇恨远走他乡;二十年后,又一名盲者给了他重返故里的勇气。池千鲤想,他们仍有漫长未来,他可以慢慢讲述自己的故事,母亲的故事。
终有一日,他会亲口告诉宁越,他不曾对他用摄魂之瞳。
只因——
—《回溯》完—
第60章 番外三 《漩涡》(楚霜和顾栖涯)
展开折扇,楚霜轻轻吻上扇面,眼神温柔得几乎滴出水。他一面吻,一面抚摸扇骨,陶醉得忘乎所以,以至于访者已近在身后才倏然清醒过来。
“我说过,不许任何人踏进沉香榭!”楚霜语气不满地合起扇,谨慎地收入了怀中。
“我也说过不许你在外生事,”来人嗓音浑厚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我只是前往鹿山一趟祭拜义父,回到乾宁,脚且没踏实,就听闻了你大闹无攸坊的好事!为把扇子,你打伤一众护卫不提,还敢拿阮黛性命威胁应翎,你可知你闯下多大的祸?”
楚霜头也未回,盯着眼前整洁如新的书案,道:“顾修罗叱咤江南,竟会怕小小无攸坊?”
迈步书案后方,面朝向他,顾栖涯微愠道:“无攸坊藏污纳垢,背地里结交了不知多少上不了台面的势力。顾家做的乃正经生意,岂可与这种人扯上关系?”
对上其目光,楚霜讥讽道:“你不想扯上关系的是相识十几年的兄弟,就算摘掉了叶府牌匾,你也撇不清。”
“我从未当他兄弟,何需撇清?”顾栖涯慢条斯理弹了弹袖角。他灰袍布履,衣着十分朴素,但懂行的人一眼就瞧得出,他所戴碧玉扳指乃无价之宝。
“祸,我已经闯了,你将我交给无攸坊吧,我倒要看看应翎能把我怎么样。”楚霜面露不耐,视线移往了顾栖涯的手。他讨厌顾栖涯,讨厌那张清秀脸孔,那副低沉嗓音。顾栖涯全身上下唯一叫他喜欢的只有手;修长、白皙,完美得犹如兄长。
似是察觉到了楚霜心思,顾栖涯神色一暗,将手背去身后,道:“讲得轻巧!应翎既固执又好面子,叶枕戈且要忍让三分,否则随身十年的扇子怎会落入他的手里?应翎真要拿你是问,你以为能全须全羽回到乾宁?我已命人将一对玉如意送往无攸坊赔罪,他若肯接受便罢了,若不肯,你必须物归原主。”
“扇子原就属于兄长,应翎凭什么据为己有?想我归还?不可能!”没了安抚情绪的手,楚霜顿时火冒三丈。
顾栖涯沉了脸道:“你被叶枕戈惯坏了,犯了错只会等他人替你善后。”
楚霜不以为意道:“兄长才不像你这般斤斤计较,喋喋不休。”
顾栖涯冷冷一哼:“他纵容你,因为除此之外他什么都给不了你,他对人只有敷衍没有真心。”
眉宇间透出隐隐邪气,楚霜勾唇一笑:“嫉妒的嘴脸真丑陋,你说兄长坏话因你什么都不如他;而今你风光无限,坐得也是他不要让给你的位置。”
手指不由地蜷了蜷,顾栖涯正色道:“出身不能选择,我今日成就全靠自己争取,我未觉哪一点比他差。”
“叶家是个斗兽场,唯强者才有资格走上祭坛成为复仇的祭品,如若你当真不比他差,此刻活着站在这里的就不该是你。”楚霜鄙夷道。
“与其说他是强者,不如说是无情者。他甘做祭品,一个连自己都不在乎的人怎会在乎别人。”顾栖涯眸底覆上了一层寒冰。
“无情者?”楚霜闻言哈哈大笑,“兄长若是无情,你就是被义父放任蚕食叶家的蛀虫,无情无义无能!”
顾栖涯垂下眼帘,习惯性想要弹一弹袖角,却发现臂膀分外僵硬,仿佛被牢定在了身后。沉默片刻,他自书案步出,与楚霜擦肩而过背对了他,道:“我供你衣食无忧不求回报,仁至义尽,你却处处与我作对,究竟是我哪里不好?”
“你好不好与我无关,兄长留给我的银子够我一生吃穿用度,何需你供我衣食?”
武尊大会前,叶枕戈以叶晴信物自钱庄提走整整五万两现银,又存入别家钱庄换作了银票。其中一万两给了楚霜,一万两给了沈初行,一万两暗中送入了无攸坊。至于剩下的却不知去向。这些钱对沈初行而言不过几夜豪赌,可对楚霜确够一生花销了。若非不舍与叶枕戈住过的这座院子,顾栖涯想,楚霜或许早已远走他乡。
绕至顾栖涯面前,楚霜自拇指扒下一样事物,看也不看丢向了他脚边:“若你说的‘衣食无忧’是这玩意,我不稀罕!”
随“叮当”脆响,碧绿无瑕的扳指滚落地面。
与顾栖涯指间那枚一模一样。
垂首盯着脚底,顾栖涯面无表情,他时常面无表情,他只对一种人笑,让他觉得有利可图的人。所以他没有对楚霜笑过。他偶尔会想,他唯一不如叶枕戈的或许就是这点。
被义父收养前,顾栖涯做了十年的小乞丐,跟着一个老乞丐四处乞讨。老乞丐太老了,顾栖涯也不知他是老死的还是饿死的,老乞丐幸运地长眠在了叶府门前,义父替他收葬了老乞丐。祭拜时,望着一堆供品,顾栖涯很想挤出眼泪,可有什么好哭呢?老乞丐一辈子没饱过肚子,如今能吃上烧鸡分明是享福了。
刚到叶家时他仿佛饿死鬼投胎,吃什么都吃不饱。
一年后,他依然像饿死鬼投胎。
某日路经庭园,他见石桌上放着块咬了口的点心,想也未想便塞进嘴巴。正当吃得津津有味,远处突然跑来个四五岁孩童,气喘吁吁停在了他面前。
“你见我兄长了吗?他穿着一身白衣裳,还、还抱着双瑞……”孩童急得语无伦次。
吞下嘴里的食物,顾栖涯呆呆摇了摇头。
孩童霎时红了眼圈,喃喃道:“兄长带双瑞去散步,说一会儿就回来,我想跟着他,可他说天太冷,我前些日惹了风寒不宜出屋……都一个时辰了兄长还没回来……”他边说边揉眼睛,鼻尖冻得通红。
义父收养了不少义子义女,可顾栖涯从未见过这名孩童,自然更不知晓对方口中的兄长是谁了。
孩童见他久久不语,好奇地打量他道:“你不会说话吗?”
语毕,不经意一瞥竟是双眸一亮,像捧着露珠般捧起了他的手:“你的手真好看!”
随即天真一笑,将他的手举至唇边使劲哈气,小脸蛋鼓鼓囊囊:“你的手真冷啊。”
张了张嘴,顾栖涯正待开口,远处忽而传来一声轻唤。
“楚霜。”
顾栖涯循声望去。
瑟瑟冷风中,叶少爷一袭白绸衫,脖间围着狐裘,怀抱雪团似的小狗,笑容如三月春水要暖了天寒地冻。
孩童没有任何留恋,任何的犹豫,放开他便朝前奔去。
叶少爷转过了身,举步同时,朝旁伸出只手,那只手比那衣裳还要雪白。孩童加紧步伐,一把紧紧抓住了对方,仰起小脸,又是欢喜又是委屈道:“兄长,你去哪儿了?我找了你好久好久。”
叶少爷微微侧首,嘴角挂着浅笑:“回去后让厨娘炖你最爱喝的银雪耳蜜柑汤,好吗?”
孩童撒娇似的地晃了晃对方臂膀:“我要喝兄长炖的。”
叶少爷但笑不语,牵他缓缓离去。
直至二人消失视线,顾栖涯才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这双手,指缝藏满了黑黑的污垢,这双手依然是乞丐的手。
三年后,楚霜自沉香榭搬入了玉笙斋。
池千鲤寡言少语,根本不搭理他。
至于顾栖涯,楚霜早遗忘了这人,唯一印象便是,沈初行拐骗他们喝酒那次,是顾栖涯去向义父告状,害得兄长受了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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