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霜不喜欢玉笙斋,也不喜欢与他同住的二人。
他四岁经历了至亲惨死眼前的痛楚,失去爹娘、哥哥,没了家。刚到叶府时他每晚做噩梦,梦里哭着醒来,他总尿床,即便整日一滴水不喝。可兄长不仅从未有责备,还会拍着他的背哄他入睡,不厌其烦地听他哭诉:想爹娘,想哥哥。
是兄长给予的温暖弥补了他所失去的一切,可被迫与兄长分开,无疑让他再次体会到了那撕心裂肺的痛楚。
起初,楚霜夜夜啼哭,他想是他的哭声吵得顾栖涯烦不胜烦,才会大半夜闯入屋中训斥自己。
“哭什么?又没死人。”
听见“死”字,楚霜哭得更凶了,简直嚎啕大哭。
顾栖涯从未忘记与楚霜的第一次相遇,从未忘记那温暖自己的小小掌心,他是真心想安慰孩童,可那时的他显然不够了解对方,不得其法,弄巧成拙。
自此,楚霜避他唯恐不及,再往后,虽不至于见了他扭头就走,态度却越发的冷漠傲慢。
楚霜变了,初遇时个头不足他腿长,脸蛋鼓囊囊,动不动就哭闹的孩童,十六年后已比他更为高挑;修眉凤目,薄唇含情。
楚霜变了,不仅容貌气质,简直像换了个人。
任性、执拗、痴狂。
再不见当年天真。
楚霜的改变顾栖涯看在眼底,何人改变了他,顾栖涯心知肚明。
为复仇,义父预设了所有可能性,“龙渊”折剑而归后,“银月”便成了义父最大期望。当年,叶枕戈接受祭品命运的同时,楚霜也成为了将他送上祭坛的第一人选。义父未雨绸缪,在楚霜八岁那年便叫他开始修习银月戟法。
顾栖涯不得不怀疑,义父之所以安排楚霜居住沉香榭,为的就是这个目的——
为叫楚霜眼里只有叶枕戈。
而叶枕戈不辱使命,在他十几年调教下,楚霜对他唯命是从,哪怕得知必须亲手将他杀死。若非半途出现席岫令叶枕戈转移了目标,楚霜定会被彻底毁掉。
顾栖涯讨厌叶枕戈,不仅因对方拥有他所没有的一切,更因他费尽心机努力争取的,叶枕戈随手就能丢弃!
收回思绪,顾栖涯俯身拾起了扳指,摩挲指间,淡淡道:“你不喜欢这样东西,但有样东西,我猜你会喜欢的。”
言罢走到屋前推开了门。
楚霜一脸莫名,跟在他身后,顺着他视线望了出去。
雪白的木芙蓉下趴着只雪白的小狗,软软的耳朵柔顺垂下,水汪汪黑亮亮的眼睛好奇地巡视着花丛,湿润的鼻头一耸一耸仿佛嗅着什么。
这只小狗与双瑞像极了,只是幼小许多,小馒头一样,只手就能裹住。
楚霜一步步上前,离得近了些便蹲了下来,指尖搭上了小狗毛茸茸的爪子,稚嫩的、柔软的……
像对待珍宝一般,楚霜摸了摸小狗耳朵,小狗憨憨地将自己的脑瓜往对方掌心蹭去,发出了细细尖尖的声音。他小心翼翼抱起小狗,小狗便伸舌舔上了他的脸颊……眼睫轻轻一颤,泪水一滴接着一滴,啪嗒啪嗒,落入了木芙蓉下的土壤。
不知何时,顾栖涯半蹲在他身前,沉默地拥住了他。
似乎已不辨对方是谁,楚霜哽咽道:“我……错了……我错了……”
轻柔地抚摸他的背,顾栖涯问道:“错在哪里?
“我不该……喂双瑞带骨头的肉……”
“你是故意的么?”
将面庞埋入对方怀抱,楚霜拼命摇头。
“无心犯的错,无人会怪你,双瑞也不会怪你。”
拥着“双瑞”小小的温暖的身躯,楚霜终于哭了出声。他的时间仿佛一直停留在那刻,他等待许久许久,似乎等的就是这句话。
任性、执拗、痴狂……可恨、可怜、可爱……
顾栖涯望着怀中人,望着他乌黑长发纠结在发顶的旋,因为相距太近,视线模糊起来。模糊视线里,发旋一圈又一圈,宛若漩涡叫人不可自拔。
—《漩涡》完—
第61章 番外四 《激楚》(崔厌厌和崔琢)
今夜,倚翠阁依旧灯火通明,但不同于往日济济一堂,座无空席的热闹景象,偌大厅堂只有一位客人。
她容貌秀美清丽,然而面带病容气色不佳;身材窈窕有致,然而左袖空荡荡垂挂身侧。如若去想她原该是如何令人称羡的女子,便不禁要为这份“缺憾”扼腕叹息。
她沉默地坐在桌前,摆弄着桌上一支梅花袖箭。半年前的刺杀任务中,她旧疾复发,任务因此失败,她也因此失去左臂,无法继续架弩。半年来她神思时常混乱,难得清醒就只做同一件事:装箭、固定箭匣。最初需耗几个时辰,而今已无须弹指工夫。
即使只余一条手臂,能够射箭,她便依旧是暗夜修罗。
第一个死在她箭下的是个男人,分别六年,她早已忘记男人的脸,但不会忘记他身上令人欲呕的气味。当准心瞄准男人胸膛时,她的手不住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兴奋得不能自已。那利箭穿透血肉的闷响是她听过最悦耳的声音,男人濒死时扭曲的脸孔是她见过最美妙的景色。
此后,她的手不再颤抖,准心只瞄准头颅。越来越多的人死在她箭下,或许有好人或许有坏人,可对她而言也仅仅是陌生人。她不会违背义父任何命令,义父给了她报仇的机会,让她不再软弱任人鱼肉。
她喜欢穿黑衣,能够让她完全融入暗夜;她喜欢利箭射出的瞬间,那个瞬间她必须保证比死人更安静;她喜欢等待,时间越漫长,过程越艰辛,她的耐心就会越好,因为她总能等来她要杀的人。
此时此刻,她身穿黑衣,袖里藏着暗器,正等待一个人。
而这个人,却非她要杀的人。
她们幼时一起生活过五六年,之后各奔东西,再度重逢依旧聚少离多。其实分开的岁月里她几乎遗忘了对方,像遗忘了自己一样,她遗忘了许多许多事。比如她的家乡山多水少,黄沙漫天;比如她从小活泼开朗,胆量过人;比如她真实的姓名……
当回忆这些过往时,那人眼里似乎饱含欣慰又仿佛痛苦至极,而她的心也会随之拧成一团。真奇怪,好像她们不仅拥有相同的脸孔,还生着同一颗心,她明明早已忘记了疼痛的滋味。
——叮铃铃,叮铃铃,叮铃铃。
清脆的铃铛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她抬眸望去,正对座椅的舞台已站立着一名女子。
女子手脚套着铃铛,衣袖窄紧,裙摆异常宽大,衣裙的颜色自上而下由雪白渐变墨黑,而最为奇异的是她戴着一副面具,青面獠牙恐怖非常,加之披头散发,简直像从地底爬出的恶鬼!
——铃铃,铃铃,铃铃。
女子屈膝左右踏步,宛如水蛇的腰肢摇摆出优美线条,柔若无骨的手臂弯曲着平展开来。她舞得十分缓慢,舞姿诡异而神秘。渐渐地,她腰身越来越低,身形蓦然一顿,十指大张朝头顶伸去,仿佛想要抓住什么又仿佛正向上攀爬,可长裙席地,黑色裙摆像沉重的淤泥将她拖入深渊。她缩回双臂交叠胸前,怀抱悲伤的心,指尖滑过面具,擦拭流不尽的泪。
她突然仰头朝天责问,狠跺双足向地呵斥,她奋力扭动身躯,舞姿至刚至烈。她屈下双膝又直起双膝,一条手臂直指向天,摇头晃脑恍如疯魔!慢慢地她腰身越发挺拔,她侧过脖颈,一手浮于面具之上,一手提裙,嘲笑天地无能!
裙摆离地,她开始奔走旋舞,呼风唤雨召月邀星,轻灵得像只鸟儿。她忽而发现一池溪水,欢喜地踏水嬉戏,可当望着脚底却倏忽停下了动作,水面倒影出一张丑陋至极的脸孔!她抬手掩面,颤抖着双肩重新坠落尘埃。
寂静,长久的寂静后她缓慢直起了上身,右手自脸庞缓缓撤离,向上高举,手中拿着的正是那副面具。面具下的容颜不施粉黛,秀美清丽,烛火映照她的面庞,给每一滴汗水都染上了淡淡红光,仿佛那面具曾牢牢生在她的脸上,而她经历了撕扯皮肉之痛终于浴血重生。
——叮铃,叮铃,叮铃。
她原地起舞,舞姿柔美至极,双目含情望着台下,正做无声邀请。而那人终于起身走来,停在了她的身前。她绕对方徐徐挪步,若即若离,身姿越舞越低,转向正面时她忽地单膝跪地,举起面具挡住了彼此的视线。
她的手在颤抖,几乎全身都在颤抖。
比起背负着屈辱的过往,精神癫狂,双手染血的暗夜修罗,她知道自己才是真正的“恶鬼”。当年她因为害怕始终不曾对爹坦白,如若多些勇气,或许就能扭转命运挽救对方。
这支舞是她跳过最清冷的一支舞,没有乐师,没有掌声赞叹。这支舞是她只跳给一个人的舞,是追悔之舞、救赎之舞、请求原谅之舞,她要把自己的灵魂献给对方。这支舞将是她人生最后一支舞。
仇已报,恩已还,倚翠阁一代舞姬终也是平凡女子,像所有女子一样渴望着最平凡的幸福。
她今生全部幸福皆在这面具之后,可面具后的人却是来向她道别。她等待许久许久,汗水越淌越多,已分不清是汗是泪。
就在这时,对方忽而开口道:“我杀过很多人,不知仇家何时寻上门。”
“我不怕。”
“我随时都可能发疯,可能伤害你。”
“我不怕。”
“餐风饮露,居无定所——”
“只要和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
她话音甫落,手中面具便被抢走远远抛掷一旁,她还不及瞧清对方神情,已被牵着朝外走去。
楼外拴着匹马,那人解开缰绳,单臂将她托上马背,自己则骑跨在了她的身前。踢了踢马镫,那人突然轻声道:“阿琢从小就是个爱哭鬼。”
夜风吹起了崔琢披散的长发,她紧紧搂着那人,泪水越涌越凶,她寻觅经年,终于找回了自己:“阿琢再也不和厌厌分开……”
崔厌厌几不可察地弯了弯嘴角,扯紧缰绳大喝一声:“驾!”
—《激楚》完—
第62章 番外五 《前尘》(青砚和姚鹤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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