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身为无晴偶活过了二十五载,已耗光他全部气运。
沈初行不由懊悔,早知就该遵从叶枕戈遗愿,将他葬在冯媛的衣冠冢旁,而非暗地里偷天换日;如此,他至少不必跟自己一同变成海鸟的腹中餐。可再一深思又觉得没什么好懊悔,入土为安或曝尸野外对死人何来区别呢?
释然一笑,沈初行扭头又看了看叶枕戈,缓缓合起双眼。
再次睁眼,已感觉不到飘荡海上的颠簸,触手是柔软被褥,闯入视野的是陈设简朴的房间,意识逐渐回笼,他一骨碌翻身下床,走向了屋外。传闻里,无垠海乃一座被红珊瑚覆盖的浮岛,望着面前如血般艳红的景象,他想他终于赌赢了!
而更加幸运地是,叶枕戈尚存一丝生息。
可他们的幸运却成了施明卉的不幸……
织命女曾言:能活着登上无垠海者便命不该绝,不救,有违天意。施明卉正是一场海难中漂上浮岛的幸运儿,师父救了年幼的奄奄一息的她;她们名为师徒更胜母女,让她眼睁睁看母亲为个陌生人牺牲,如何能够接受?
九九八十一天,红色岛屿变作纯白,以肉身尽焚、骨殖化沫为代价,织命女救回了叶枕戈。
当他打开眼帘的刹那,迎接他“重生”的唯有撕心裂肺的哭声。
叶枕戈看向跪倒远处,捂着脸浑身颤抖的施明卉,又看向站立更远处的沈初行,痛苦不加掩饰浮现面庞。
长久的等待以及最终成为复仇祭品,磨光了叶枕戈斗志,他失去了对爱的渴求,对自由对生的渴求,他明明是人却活成了无晴偶。他希望沈初行能代替他作为人活下去,又希望对方永远无忧无虑不被情感束缚;某些他不愿意沈初行懂得的,对方到底懂了。
——天水溶洞时你救我一命,我陪你到这里,两不相欠。
言犹在耳……
结果,沈初行还是救了他。
漫长岁月中,无晴偶拥有了不舍与执着,不再无情。
沈初行预备了不少说辞,但出乎意料地,叶枕戈没有半句斥责。他向施明卉请罪,替织命女立碑,对自己道了谢。他讲:“为寻无垠海,你历尽艰辛,为救我,织命女以命换命,你们对我的恩情,我活着就是回报。”
他的感激是真的,可沈初行瞧不出他因此有一点儿庆幸,仿佛不堪重负累倒之人,以为能沉沉入梦却被吵了醒来,醒后发现肩头的担子更重了。
将养身体的日子,他除了待在房间,就是把做好的饭菜送往施明卉屋外,半日后又原封不动地端回膳堂。偶尔则会去祭拜织命女,什么也不说不做,像在冯媛、冯晏婴墓前一样。
唯独一次,沈初行将无垠海翻了个底朝天,才于停靠海岸,载着他们前来的木船旁寻见了对方踪影。叶枕戈斜倚船头正凝视手心的扇子,他所穿仍旧几个月前那晚的夜行衣,而扇子是他赴死时除却剑,带着的唯一身外物。
此物乃泰和城中,沈初行陪席岫拿着从赌坊赢来的钱所买,自然不陌生。
耳闻脚步声,叶枕戈视线缓缓从扇子移开,送向了他。
站定后,沈初行突兀地问道:“你相信席岫能杀掉魏寻吗?”
关于这个问题,叶枕戈并不意外,因为迟早要面对:“我相信,也必须相信,如果他失败了,魏寻不会放过他,叶家更不会保他。父亲只需说他心怀不轨、别有目的,接近我为的是借叶家之力替席温扇翻案,便能委罪于人将一切推到他身上。”
“听你之言,比起能否成功报仇,你似乎更在意席岫安危?”
拇指轻轻摩挲扇骨,叶枕戈沉默片刻,道:“报仇是手段而非目的,我希望众人获得解脱,但若因此使席岫遭遇不测,这样的‘成功’与失败无异。”
沈初行继续问道:“他比叶家重要吗?”
目光重归那把合起的扇子,叶枕戈轻语道:“他不比叶家重要,可……叶家也不比他重要。”
“初行,”起身走向他,叶枕戈直视他道,“我打算明日返航。”
沈初行翘起嘴角,浅笑道:“武尊大会数月前已拉下帷幕,尘埃落定,如今你又能改变什么?我倒觉得无垠海不错,适宜久居。”
叶枕戈摇了摇头:“这不是你的真心话。”
“哦?”
“你决定救我时便知晓我醒后会做什么。”
“哈,”沈初行不置可否道,“遇见你,足以证明他运气欠佳,兴许他等不到你回去救命。”
叶枕戈苦笑道:“他的运气着实不够好,但他也非依靠运气生存的人。”
“你对席岫总有超乎寻常的信心,”沈初行无奈摇首,“你就不曾想你的‘死’换来的许是他的恨,他不仅不会替叶家报仇,甚至会将内幕昭告天下?”
叶枕戈一字一句道:“如此亦是人之常情,我无资格责怪他。”
“你考虑过最坏的情况吗?不得不在叶家和席岫间做出选择。”
“有选择余地便不是最坏的情况。”叶枕戈习惯性将扇子翻转指间,他气虚体弱,胸口的伤尚未完全愈合,脸上却已现算计之态。
沉叹一声,沈初行佯装愁苦道:“我可不想再陪你玩儿命了。”其实前往无垠海途中,他就已听说席岫于尚武台成功斩杀了魏寻,他未将此事告知叶枕戈,因为无论告知与否,对方都会去打探印证。
叶枕戈给他添了这么多麻烦,他稍微戏弄对方一下,不过分。
闻言,叶枕戈笑道:“你想,我还不想呢。”
“少爷,我真的好舍不得你。”沈初行紧盯他,仿佛小时候刚到叶府盯着那满池鱼儿。
“初行……”叶枕戈又哪里舍得他?回望他霎时喑哑了嗓音。
他们六岁初遇,相识二十年。二十年里,有一半时间并肩出生入死,一个人有几个二十年呢?可沈初行已拿到了秘方,不必再惧怕那悬挂脖颈不知何时落下的“铡刀”,他终究不是离了自己庇佑便无法独活的“双瑞”。他应当有他的人生。
沈初行委屈道:“没有了你,我得习惯从自己的钱袋掏钱了。”
叶枕戈垂眸一笑藏起了眼底寂寥,再抬眸便只剩经年不变的温和,温温和和,不冷不热:“你欲往何方?”
“天涯海角。吃到老,玩到老。”沈初行笑出浅浅梨涡。
叶枕戈直觉这句话耳熟,却怎么也想不起在何处听闻过。无垠海距乾宁千里之遥,此刻当空烈阳距那圆月已十年之久,确实太过遥远、长久了。
翌日,来时承载着二人的小船多了名少女。所幸对方熟悉周遭海域,不足半月便登岸踏上了内陆。
叶枕戈朝沈初行抱拳施礼道:“以后天南海北,望珍重。”
“少爷,”沈初行此生最后一次唤他,“珍重。”
相视一笑,彼此同时转过身。
走出一段距离,叶枕戈忽而回首,越过不远不近跟随后方的施明卉,望向了沈初行背影。
那人渐行渐远始终不曾停留,很快便消失弯道。
淡淡一笑,他收回视线再次举步。
弯道处,另一条路上,沈初行随手揪断根狗尾巴草咬在齿间,展开臂膀伸了个腰,接着双手扶在脑后,望着天边相伴而行的云朵,懒懒一笑,口齿不清地嘟囔道:“记性真差啊。”
他始终不曾忘记叶府月夜下,此生与人做过的唯一约定。
只是他有幸等到了秘方,却再没有运气等来约定的兑现。
—《双生》完—
第65章 番外八(叶枕戈和席岫)
《栖心》1.
秋去冬来,距席岫回到林海溪谷已过三个月。大寒时节,较之万物凋敝雪花纷飞的北方,这个地处西南的山谷仍旧绿意盎然。从不落雪的地方自然冻不住水。潭边,叶枕戈席地而坐,手心里捏着竹竿,系在竹竿另一端的丝线垂落水中,仿佛真被冻住了般久久不见动静。
当年他初入溪谷时对这些鱼儿束手无策,数载后落脚附近村庄,偶尔来此小住,却是能够轻易捕获,可自从席岫归返,短短数月他又变成一条鱼也奈何不了的笨人。
论吃一堑长一智,和面对“天敌”的警惕性,席岫似乎还不如潭里的鱼儿……叶枕戈笑着摇了摇头。
冬日暖阳照射在他面上,他懒懒眯了眼。
正享受片刻闲适,突然,一道脚步声响起耳畔。
——不猜即知来者何人。
随那人一步步靠近,叶枕戈不由闭紧双眼,放轻呼吸。及至对方驻足身侧,他依然装作假寐,而意料中的吻也温柔地落上了唇瓣。
“鱼儿上钩了,”唇一触即离,独属那人清清冷冷的笑声传来,“再装睡,当心这条直钩也肯咬的鱼儿溜掉。”
悠悠掀开眼帘,映入眸底的是一张完美无瑕的脸孔。他曾对这人说:你若肯前往谷外,便能领略闭月羞花貌,沉鱼落雁姿。然而他经多识广,遇人无数,却没有见过容貌更胜对方者。也或许是在他的眼里,无人堪比。
“发什么呆呢?”
额头一热,竟是被对方屈指弹了下,叶枕戈终于回神:“席岫……”
嗓音沉沉闷闷。
席岫闻声便将额头抵向了他的额头:“还好,不烫……”
“我无事……”叶枕戈抬眸望着近在咫尺的眉眼道。
昨日气温忽降,叶枕戈不慎沾惹上风寒,他体质确实不如从前。伤筋动骨一百天,他伤的何止筋骨?不想席岫担心便于是熬了姜汤喝,又在被中捂了半日,所幸未有发热,只是浑身酸软,鼻涕堵住了鼻腔。
席岫到底担心,今晨天未亮便背着竹筐赶往了村子。
略过遭了施大夫多少冷嘲热讽,几个白眼,从肩头卸下背笼,席岫取出两包药,道:“什么叫无事?病了就是病了,不发热也不该长久拖下去。相信施明卉开的方子定能药到病除。”
言罢便往膳堂煎药。
直至席岫背影消失视线,叶枕戈才放下竹竿,起身跟上前,透过门缝望入了内里忙碌的人。为方便劳作,席岫将长发剪短了一大截,显得愈加精神利落;叶枕戈却深感惋惜,藏起他一绺发装在了随身佩带的荷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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