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初行奇怪自己个子不比对方矮,功夫不比他差,有什么不敢的?俯身便将叶少爷扛上肩头。
“放我下来!”叶枕戈动不能动,血全倒流头部,憋得面颊涨红,“别胡闹!”
沈初行轻“嘘”道:“你可以再大点儿声,吵醒丫鬟惊动义父就有热闹瞧了。”
叶枕戈果然闭紧了嘴巴。沈初行扛着他走出沉香榭,七拐八绕、熟门熟路奔往隔着后巷的一道墙内。
刚将“重物”卸肩,解开穴道,那人转身便欲离开。
“少爷,”沈初行在他举步刹那道,“我们走吧。”
叶枕戈蓦然回首……眼前少年虽个头蹿高不少,脸庞依旧稚嫩,轻眨的双眼流露的依旧是当年天真。更阑人静,唯有回荡心间,震碎耳膜的“走吧”!
——走吧。走吧。走吧。
沈初行跃上墙头,半蹲的姿势朝站立墙下的人伸出手,倏尔一笑,月光便盈满了浅浅梨涡。
三日后,距乾宁百里之遥的城镇,当坐在面摊吃面时,叶枕戈仍为那晚的冲动懊悔不已。留守叶家是他深思熟虑过的决定,可周围熙熙攘攘的人群,嘈杂的街道却无一不提醒他:他抛下一切选择了逃避。
叶枕戈心事重重,吃了几口便放下了筷子。
眼瞅清汤寡水上飘着的几点葱花,沈初行同样无精打采。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先前走得急,除了手里的扇子少爷什么也没带。沈初行的舌头早被叶府的珍馐养刁,他十年没受过这样的委屈,那碗面到底一口未动。
二人再次启程,快要步出城镇时,沈初行与一行色匆匆的少年无意中相撞,未及抱歉,少年已一阵风般拐进了巷子。斜睨沈初行,叶枕戈微微蹙眉,当下并未言语,只是行至郊外一片树林后忽道累了,要歇歇脚。
果不其然,不消半刻钟,一道身影便冲入林间直奔沈初行,拳头招呼在了他身上!
合起的扇子一下下敲击着肩颈,叶枕戈一面悠闲地乘阴凉,一面看戏。
沈初行惯使剑,可没带剑,少年却是擒拿高手,几十回合下来毫无意外叫他尝到了败绩。他脸颊贴着地面,后心被只脚狠狠踩住,别提多狼狈,可眸光精亮,神色兴奋至极:“这功夫好厉害,教我吧!”
“教会了你,让你再去偷别人的东西?”少年弯腰往他袖中一摸便寻见了自己的钱袋,“哼!四肢不缺,力气不小,功夫也不差,做甚不能糊口?偏好逸恶劳要当贼人!”
语毕,视线转向叶枕戈,打量其一番,道:“你与他同行,想必是他的‘同行’了。”
“何以见得?”叶枕戈微笑道,“若行走在一条路上就算同行,你我岂非皆是他的‘同行’?”
少年直言不讳道:“你所持折扇价值千金,他不偷,反而盯上我口袋几块碎银,除非是个不识货的笨贼。”
闻言,沈初行立时惊喜道:“少爷,把扇子卖了我们就有钱了。”
“你瞧,”叶枕戈苦笑道,“笨贼也惦记我身上值钱的物件呢。”
“少爷……”少年愣了愣,不由揶揄道,“竟还是个贼偷世家。”
“在下叶枕戈,此刻被兄台踩在足底,一败涂地颜面尽失的乃叶某的义弟沈初行。长兄为父,子不教,父之过,他的错便是我的错,往后一定严加管束,望兄台大量给他改过的机会。”叶枕戈恭恭敬敬施了一礼。
这话沈初行怎么听怎么不顺耳,可未等反驳,便又听叶枕戈道:“躺着舒服吗?还不赶紧起来向兄台赔罪?”
此言看似说给沈初行实则是说给自己的;叶枕戈笑容温和,态度谦卑,又是道歉又是赔罪,少年非得理不饶人,便将脚移了开来。
灰头土脸地站起身,沈初行笑嘻嘻道:“我错了,对不起。”
毫无诚意。
少年眉一皱,刚要出声,叶枕戈却抢先道:“可否请教兄台大名?”
迟疑一瞬,少年抱拳道:“在下姓单,名灵知。”
不打不相识,加之彼此年纪相仿,很快便聊得投机。
略过离开叶家的真实理由,叶枕戈此外倒无隐瞒,而单灵知真诚坦率,更是将自己的身世与出行目的悉数告诉了对方。他此行是为师寻药,他的师父不是别人,正是江湖赫赫有名的偃师荆禹,泰和城至高无上的珍珑台便出自荆禹手笔,乃荆禹引以为傲的杰作。但数年前,师父突然说珍珑台是自己毕生耻辱,并将图纸拿给他看,他只觉那设计完美无瑕,堪称鬼斧神工,师父却对他大失所望,渐渐抑郁成疾。后来他听闻姑山深处有一种“猴草”可舒心通脉,便决意前往,奈何姑山山势险峻,他不知自己能否平安抵达,能否再回师父身边尽孝。
讲到此处,单灵知眼底终于浮现一丝惆怅和不安。
“我们陪你同行。”
单灵知诧异瞧去,出言者是半个时辰前才摸走了他钱袋的小贼。
沈初行脸蛋还沾着地面蹭的灰土,扬了扬下巴道:“我陪你上山,你教我功夫。”
“这……”又看向叶枕戈,单灵知吞吞吐吐道,“怎好——”
“有何不可?”叶枕戈淡笑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初行欲改过自新结善缘,灵知便给他个机会吧。”
这一路可谓热闹非常惊险非常。
称呼叶枕戈大名,单灵知觉得生分,然而又不喜“枕戈”二字,于是便称他叶兄,闹腾起来还会喊叶子。
相较叶枕戈,沈初行的待遇则天差地别了。
跟他交往越久越了解他没心没肺,做事不计后果,唯恐天下不乱的性格!叶沈二人身无分文,单灵知却不缺钱,可纵使吃喝不愁仍改不掉沈初行的坏毛病;自从吃了对方在果园偷摘的果子,被守园人领着一群狗追撵出三里地,单灵知再不肯信这人能改过,称呼亦从沈兄、初行,变为了“喂”。
当然也少不得一些闹剧。
三名少年皆容貌出众,叶枕戈如玉般温润柔雅,令人视之忘俗;单灵知如山般俊朗挺拔,令人不敢亵渎;沈初行……尚未脱女相,又被叶少爷“惯”得十足矜贵,跟在他们身边简直像离家出逃女扮男装的闺秀。
确实有看走眼的,瞧他一脸天真,便用好吃好喝将他哄骗了去。等叶枕戈与单灵知双双从书坊步出竟不见了他的踪影,单灵知心急如焚,叶枕戈却道莫急,再等等,果真不过半个时辰,沈初行便安然归来,手里还多了袋点心。
单灵知上前便斥责道:“你说逛书坊太无聊要留在外面,讲好留在外面,你去哪儿了!”
“有个人问我饿不饿,要请我吃点心。”沈初行边道边打开油纸包取了一块给叶枕戈。
愣了愣,单灵知疑道:“那人呢?”
“他咬我,被我揍了一顿,跑了。”说着又拿起块送进了自己嘴巴。
咬?单灵知思索半晌才仿佛明白,不由震惊地看向叶枕戈:“沈初行他……不懂吗?”
叶枕戈不以为意道:“都是伤害,又何必区分是哪种伤害。”
单灵知非常不认同,代替叶少爷,担起了长兄如父的责任,教导沈初行除了反击,更须学会辨别善意与恶意。有些人貌似善意实则居心不良,他们会以你喜爱或所求之物利诱,从你身上换取他们想要的,不一定就是钱物,也可能轻薄你占你的便宜。
沈初行听懂了字面意思,却不理解“轻薄”自己有何乐趣。
然而没过多久他便感受到了那股乐趣。尽管当事者并非他。
三人跋山涉水历经千难万阻,终于进入姑山腹地。某日歇脚山涧,草木葱茏、溪水明净,耳畔伴着鸟啼猿鸣,山谷传响泠泠不绝。沈初行眼尖发现一棵树下搁着个破瓦罐,此处人迹罕至也不知是谁遗落的,更奇异地,有清液自树身缓慢流淌滴入灌中,走近了竟嗅得到阵阵酒香。
三人里唯独单灵知未饮过酒,他没兴趣也不好奇,但架不住沈初行煽风点火地撺掇,便做做样子抿了一口。
结果一口便叫他失去了意识。
单灵知原本扑向的是沈初行,沈初行却脚底一踏旋身跃上了树干,叶枕戈站在他后方,叫此番动作晃了眼,一时未察,被直冲而来的单灵知猛然掀倒在地!
沈初行作壁上观,晃荡着腿俯视滚成一团的两人。
单灵知擅擒拿,“喝醉”后更是大显神威,两三招制住叶枕戈,张嘴就往他脖颈咬。叶枕戈仰望闲适地坐在树上的无晴偶,明显慌了神:“初行——”紧接着便是一声痛嘶,他深皱眉头,一只手艰难挣脱了束缚,摸到块石头就要朝单灵知脑袋砸,可举至半空又落了回去,再次望向树端,眸底隐着不易察觉的无助哀求。
沈初行眨了眨眼,蹦下树抬腿便踢进单灵知腰眼,将他从叶枕戈身上踹开,趁机疾点几处穴道,单灵知一声未吭晕厥过去。
叶枕戈连忙起身查看,所幸并无大碍,就不知那“酒”会否伤身了……
“少爷——”
沈初行刚启唇,叶枕戈却似有恼怒,径直走向溪边背对了他。
放轻脚步来到他身边,盯着他白皙颈项间的齿痕,沈初行伸手摸去:“单灵知轻薄你是出于恶意吗?”
额角跳了跳,叶枕戈沉声道:“非恶意也非善意,是意外。观他情形那罐‘酒’必有问题,会令人丧失理智,只剩欲望。”
“如果我喝了那酒,我会有欲望吗?”
沉默片刻,叶枕戈轻轻拂开他的手,转过身直视他道:“初行,世间许多痛苦正因欲望得不到满足,你不需要欲望,这样就好。”
是夜,几只猴子拿走了跌落在地的空荡荡的酒罐,离开前朝倚坐树下的人龇牙低吼了一声,显然十分愤怒。
沈初行瞧着趣味,扭头刚要跟叶枕戈说道,肩膀一沉,对方的脑袋便枕了上来。耳闻浅浅鼾声,他垂眸静静看向那闭合的眼睫,接着望向天边圆月,心想少爷说的没错,他不需要欲望。
这样就好。
《双生》4.
翌日清醒,单灵知对后来的事印象全无,叶枕戈只言他酒量浅一口便醉了。强忍腹侧酸痛,他望向眉眼弯弯的沈初行,总觉得那笑容有些幸灾乐祸,却又抓不住对方把柄,便只好怨自己没定力不经怂恿。沈初行十分得趣,能令单灵知露丑少爷吃瘪,此酒堪比神仙酒;再往后他回到了乾宁更是逢人就夸,说姑山深处有种“猴酒”饮之令人如临仙境,妙不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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