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轻地唤了声:“少爷……”
随即又迷迷糊糊睡去。
他不知梦是什么,但听叶枕戈讲梦可以实现一切愿望,他想他或许是做了梦,梦里小少爷背着他,说要送他一只真正的大公鸡,如果他能活下来。
等再次清醒,他已身躺在关雎苑的床上,守护一旁的孟春晖告诉他,他“消失”了十三天,被半死不活地抬回来时,脸上衣上尽是血,如何都叫不醒,孟春晖边哭边道:“初行……我以后、以后不偷吃……你的点心了……”
点心哪有大公鸡好吃?沈初行气他扰了自己美梦,翻身就把被子盖过了头顶。
叶枕戈许久没有现身,沈初行也未去寻他,而再碰面已是一个月后,叶晴将他们召往了蘅芜轩。
双双跪拜在地,烧得火旺的铜盆被置于二人身前,铜盆一侧摆着两沓书信,其中一沓叶枕戈十分熟悉,那是他寄往潼良的,另一沓不猜也知定乃自潼良寄来,显然,双方皆未收到。
“这些年你一定心存不少疑惑,譬如我因何收养孤儿,我与冯敬的恩怨……譬如,那院中人——”
叶枕戈未料父亲竟当着沈初行的面提及“那人”,登时抬头紧张地望向上座,已长合的曾遭对方折断的骨头开始阵阵作痛。
叶晴不以父亲自居,从不唤叶枕戈“我儿”,他端坐交椅,居高临下俯视道:“如今你已步舞象之年,有些事的确该告诉你了。”
悠悠启唇,从两名少年偶遇了跟爷爷走散的少女开始,叶晴讲述起这桩长达二十年,并延续至今的恩怨情仇……初尝情爱的悸动、被迫分离的无奈不舍、听闻噩耗亲眼得见爱人惨况的悲痛自责与愤怒、发誓报仇的决心……他神色冷漠,语气和缓,仿佛在说别人的经历,唯有握住扶手因用力而泛白的指节透露出一丝情绪。
与叶枕戈表现的震惊不同,前因后果,沈初行倒是听明白了,像听说天气不错一样,还不如安放在铜盆另一侧的锦盒对他的吸引力大。他好奇里面装着什么。
顺着沈初行视线,叶晴淡淡看了锦盒一眼,复又转望叶枕戈,道:“无晴偶,没有痛觉,无情无欲,是天生的杀戮者,嗜血的怪物,却因何未成气候,你想过吗?”
无需他答复,叶晴接着道:“无晴偶一旦成年就会发狂自毁。当初莫晴主人欲夺取的正是一份抑制其发狂的秘方,为此物,江南赵氏被一夜灭门,随后武林盟亦将莫晴坞夷作平地,将所有年幼的无晴偶囚禁了起来。”
赵氏兄弟死里逃生,沈初行是“漏网之鱼”。
“我收容赵氏兄弟乃出于怜悯,将沈初行接回府因不忍他无辜受罪。赵半瑶感恩我,甘愿相赠秘方,而我有心救沈初行,免他癫狂怔仲之苦,你竟要带他远走高飞?”
叶晴每句话,叶枕戈皆头次耳闻,他知道沈初行无晴偶的身份,但不知无晴偶会发狂自毁,即便天水溶洞中也以为对方是耐不住饥饿,濒临崩溃才自残。冷汗从额角滚落,深深低下头,他的声音有不易察觉的颤抖:“孩儿、不敢……”
叶晴冷冷一笑:“你有什么不敢?游历江湖、开阔眼界?你不妨把写给冯敬的信再读一遍。”
言罢斜睨那叠书信,叶晴双眼微眯道:“你想投靠冯家,我不阻拦。烧了这锦盒内的东西,你便自由了。”
“初行,”叶晴忽而柔声唤道,“你之生死,就由你的少爷决定吧。”
仰望他,沈初行没心没肺一笑。
盒子装的是否当真为秘方,叶枕戈不确定,父亲更有可能是在试探。既然此物来自赵半瑶,他定然记得内容——不,赵半瑶不会告诉自己,那是他们兄弟保平安的东西,若以之救沈初行,父亲岂能放过他?
何况还隔着江南赵氏与无晴偶的血海深仇。
不足片刻,叶枕戈后背已叫冷汗浸湿,额头轻磕在地上,道:“父亲对沈初行有救命之恩,他理应报答您,置生死度外。孩儿更是一心向着叶家,向着父亲,孩儿寄给舅舅的信只道欲往潼良探望他,绝无投奔之意,请父亲明鉴。”
“没有诚意的话不说也罢。”单手支额,叶晴漠然道。
叶枕戈一怔,缓缓走上前,捧起那两沓书信,道:“您若怀疑我的真心,我只好以此证明。”语落竟将信掷入了火盆,随“噼啪”乍响,火舌猛地蹿起尺高。
重新屈下双膝,叶枕戈一字一句道:“孩儿发誓此生永不入潼良,若违誓言,利刃穿心!”
叶晴勾了勾唇,似笑非笑看着他:“你有此孝心我十分欣慰。我不会为难你,待大仇得报,我便将秘方赠予沈初行。”
“父亲……希望孩儿做什么?”叶枕戈垂首问道。
一下下,叶晴指尖轻击把手:“不急,需要你时自会告知。”
“枕戈明白了。”
“嗯……”沉吟一声,叶晴闭上双目,似不愿再多看他一眼,“锦盒你带走吧,内里是我送你之物。”
从日昳到日入,当他们离开蘅芜轩时足底已踩着长长的影子。
路经轩外浅塘,沈初行瞅去一眼,水中依旧游弋着色彩艳丽的金鱼。叶枕戈早非初遇时盛气凌人的小少爷,他不记得多久没见过对方颐指气使,高高在上的模样;原来人是会变的,自己也有望着满池鱼儿流不出口水的一天。
“我们何时走?”
脚步一顿,叶枕戈反问道:“去哪里?”
“天涯海角呀!”沈初行绕至他面前。
“父亲的话你听见了,武林盟何等势力人脉,也只能囚禁无晴偶任其自生自灭,秘方怕是唯一能保你性命的东西。”
“那又如何?生死我自己说了算。”沈初行在莫晴坞时见过无晴偶发狂的模样,根本不新鲜。
叶枕戈静静看他一会儿,冷淡道:“你的生死你说了算,与我无关,我的事同样与你无关。我哪里都不去。”
言罢转身就走。
眼望渐行渐远的背影,沈初行想,叶枕戈虽然变了,某一点却始终如一。
许下的承诺总有无数理由不兑现。
沈初行却不肯一而再再而三,吃一样的亏。
眼珠滴溜溜一转,一口气跑回居住的院子,他把孟春晖屋里瞧着值钱的东西和藏在枕头底的铜板搜刮一空,直等天色暗下便背起那小包袱,偷偷潜入了沉香榭叶少爷的“闺房”。
《双生》3.
主人不在屋中,沈初行反客为主,穿着鞋便躺上床,双臂交叠脑后翘起了二郎腿。他一时寻思深更半夜,不知少爷去了何处;一时惦记着对方还剩多少私房钱供自己吃喝玩乐;一时琢磨哪条路最近最隐蔽,能够最快离开叶府;一时又细数在外要品尝的美食。直想得天花乱坠,唯独没考虑叶枕戈肯不肯跟他走。
他想着想着便恍恍惚惚睡去,等醒来时身上竟盖着棉被,鞋也被脱掉摆在了床下。
蜡烛垂泪,幽幽火光铺满室内,叶枕戈侧对他坐于桌前,正安静地端详指间折扇,桌面一旁放着掀开的锦盒。彼时,沈初行还好奇盒中之物,而今发现不过是把扇子,立刻兴趣全无,反被叶枕戈颈项几道抓痕吸引了视线。
听闻了义父讲述,他已知晓“怪物”的真实身份:一个手无缚鸡之力,被大火烧得残缺不全的女人。
沈初行很费解,义父也称他为“怪物”,他这只怪物定比那女人厉害,然而他要弄伤叶枕戈且不易,对方何以次次得逞?再者,叶枕戈教他反击所有想伤害自己的人,若依此言,那女人岂非早该被打死了?
少爷为何不反击呢?
“带我去会会那怪物吧!”沈初行跃跃欲试,兴味盎然。
叶枕戈合起了折扇:“她不是怪物。”
顿了顿又道:“你也不是怪物。”
沈初行望着他眨了眨眼,忽地翻身下床,背起丢进床脚的包袱,行至他身边道:“我们走吧。”
“初行……”捏紧扇子,叶枕戈抬眸望住他,“拿着我的信礼到潼良去找舅舅,他会给你最稳妥的安置。”
“呆在潼良和留在叶家有什么区别?不一样要被困在一个地方?”沈初行纳闷。
叶枕戈摇首道:“潼良无人勉强你报答他的‘恩情’,逼你出生入死替他复仇,胁迫你做你不愿做的事。”
沈初行点了点头:“听着似乎不错,我们一起去潼良。”
“我不能去,”叶枕戈复又摇头,“父亲恨舅舅拆散了自己的姻缘,舅舅则恨父亲辜负了他的妹妹,若我前往潼良只会激发二人矛盾,雪上加霜。”
“那我们便不去潼良。”沈初行从善如流道。
叶枕戈无奈地看着他,叹了口气:“我不能离开叶家。”
“因为秘方?”
起身步向窗前,背对他沉默片刻,叶枕戈道:“不仅仅是为了秘方。你仔细想,父亲收养的孤儿几人不是身负血仇?父亲替他们报仇,甚至给他们机会去手刃仇人,目的不言而喻:羊羔跪乳、乌鸦反哺。我若一走了之,本该我做的事便得他们承担,我怎能置身事外。”
“何况……”叶枕戈轻声道,“乔绿真的悲剧除了命运不公也源于父亲的懦弱,舅舅的自私,而我正是他们懦弱自私所导致的错误的‘结果’,叫我如何无动于衷。”
沈初行没有常人的烦恼也无法体会常人的快乐,无忧无怖,无喜无悲,他是一具漫长岁月里被叶枕戈一点点填充的空壳,他们光影相对又同气连枝。然而,他的全部都来自叶枕戈,叶枕戈“给予”他的却不是自己的全部。
所以沈初行不懂叶枕戈受制于叶晴,是难舍和众人的友谊;不懂他被怪物所伤但不反击是贪恋那一点温暖。不懂他的矛盾、痛苦、无奈。
沈初行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你想离开吗?”
“我怎么想已经不重要了,”回身走向他,叶枕戈站定他面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初行,替我跟舅舅——”
话未说完便即一怔,叶枕戈低下头,震惊地看向戳在胸口的手指,接着看向沈初行,登时变了脸色:“你敢点我的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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