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星临一直看着半开的窗外,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
仆从挑开珠帘,赵凉越走进去行礼:“草民拜见韦大人。”
赵凉越这才注意到,韦星临身侧摆着红泥火炉,上面烹着茶。
“过来些……”韦星临开了口,声音含糊低沉,不甚清楚,于是咳了几声清嗓子,道,“过来些,单独与老夫说话。”
赵凉越遵命,摘下斗笠上前。
“你们退下吧。”韦星临挥退众人,让赵凉越坐自己对面,抬起微微颤抖的手来,躬身要提炉上小壶,赵凉越伸手想要代劳,被韦星临拒绝了。
“老夫也没什么好茶招待,一杯热乎的粗茶,全当冷天里暖身用吧。”
赵凉越接过韦星临递过来的热茶,道:“草民尚能茶楼饮上一杯热茶,徐州的百姓能否熬过年关都难说吧。”
韦星临看了眼赵凉越,道:“此番对朝廷含沙射影,你的胆子很大。”
赵凉越笑道:“韦大人,不正是在等草民这句话?”
韦星临半眯了眼看着赵凉越,指腹摩挲着手中茶杯,大笑一声,道:“看来,大疯子派来的,必定也是小疯子了。”
赵凉越不卑不亢,道:“与世俗相悖,视富贵浮云,又欲谋前所未有之,执意往前,大抵确是疯子了。”
韦星临端起茶杯,看着腾起的一团热气,道:“烹茶很繁琐,茶凉却容易,光是有热血,在这京都是很容易被浇灭的。”
“世事难料,那便拭目以待。”
赵凉越说得坚定,韦星临将杯中茶水饮尽,舒了口气,道:“你的老师离京前,曾与老夫约定,他定会再送大许一个匡扶社稷的大才子,到时会以那块建宁玉牌为信物。因那建宁玉牌为赝品,而老夫正是负责建宁玉牌一事仅剩的老臣,所以无论你交给京中何人,最后都会到老夫的手上。”
赵凉越微微蹙眉,道:“对于老师,晚辈一直不曾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和身份。”
韦星临拿杯的手颤了下,叹道:“他孤身离京十三年,杳无音信,生死不晓,很多时候,京中故人都以为他早已经离开了。”
“老师他,在泖州化名王世通,晚辈有幸五年前得遇,之后他老人家一直在泖州暄山。”
“那他,可有向你提起过京中的旧事旧人?”
“不曾。”
“那他……现在可安好?”
赵凉越低下头,平缓了下心情,道:“老师他,在一年前去世了。”
韦星临闻言一怔,手中茶杯掉落,摔了个粉碎。
往昔一朝别,遑遑经年,再闻故人,已是阴阳隔。
赵凉越起身朝韦星临一拱手,道:“老师生前已将夙愿托于学生,学生定会不负所托!”
韦星临冷哼了一声,随即大笑两声,道:“看来他只把他眼里的苍生之愿托付给了你,却从来不想自己的清誉重白于天下,你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还望大人告知!”
韦星临看向赵凉越,道:“你可知,你的老师是十三年前的帝师,前刑部尚书王讳。”
赵凉越闻言蹙起眉头,眼中风云变幻。
“你应该早就猜到几分了吧。”韦星临咳了两声,道,“你猜到你的老师必定在京身份煊赫,曾卷入斗争而远走天涯,只是不曾想到,竟是当年的帝师王讳。”
赵凉越深锁了眉目,道:“晚辈以为,王姓也是化名所选。”
韦星临双眼看向空中虚无处,默了片刻,道:“我也颇为意外,他之前一向厌恶自己出身王氏,觉得只是他的束缚,却不曾想,他选取化名时,会保留王姓。”
“所以,老师他是城东王氏之人?”
“是。”
“那为何老师流落在外,晚景凄惨,而城东的王府照旧于朝堂煊赫,于天下显贵?”
韦星临叹道:“如今的王氏,是兵部尚书王岘所率的那一脉,而王岘平步青云的起点,便是大公无私地揭发了自己堂兄,也就是你老师的谋逆之举。”
赵凉越何其聪慧,心里对往事已经猜了个七七八八,嘴唇翕动一番,瞳孔微颤,半晌后,哑声道:“王岘大公无私?怕是老师想要的,是另一番天下大局,图的是百姓所愿,故而他背叛了世家,所以世家也抛弃了他,对吗?”
“是,老夫说过,你的老师是疯子,他从来不像是一个世家子弟。”
“十三年……”赵凉越只觉口中苦涩,“太久了,世人怕是早忘了。”
“总有不忘的人。”韦星临眼中露出犀利的光来,“他自己不在乎的,自有人替他在乎,他自己无所谓泥潭,可他并非该待在泥潭的人。”
赵凉越正色行了一礼,道:“老师待我恩重如山,但凡有所用,定肝脑涂地。”
“但愿他的才华,你能继承一二。”
韦星临缓缓侧身,望向窗外的乌云密布,半晌后,道:“大雨马上就要来了,你且快些回去吧,至于其他的事,等时候到了,不用老夫相告,你也自会知晓。”
赵凉越内心各种滋味交集,只觉袖中那份卷宗似有千斤重,稍顿了顿,做礼告退。
韦星临望着赵凉越走远,突然身形向侧边倒去,仆从立马冲了进来。
“大人!”
“咳咳……”韦星临在仆从搀扶下勉强坐了回去,吃下递过来的药丸,缓了好几口气,对仆从道,“老夫无事,还有,不要告诉夫人。”
第14章 第十四章
京都一夜寒雨,晚秋残喘地走到了尽头,宋叔一大早就拦在了赵凉越门口,把准备好的冬衣递给他。
“公子,今日尤寒,便不出门了吧。”
赵凉越接过冬衣穿上,道:“今日便待在家中吧。”
宋叔闻言愣了下,虽赵凉越语气轻松,但看脸色肉眼可见的差,便问:“公子昨日没睡好?”
赵凉越点了下头,道:“等用了早饭,往我屋里放上炉子,我要歇上一天,中途就不要打扰我了。”
宋叔点头,不再多问,径自去了厨房。
等早饭上上桌,赵凉越只吃了几口便进屋了,宋叔怕他待会儿醒了饿,便一直把饭菜温在炉子上。
赵凉越并没准备上榻,而是从柜子下拖出一个漆盒,搬起来放到桌子上打开,里面一共装了三个小册子。
赵凉越将三个小册子翻开看了一遍,取了纸墨开始对着画写,时不时皱眉思索一番,然后下笔标记。
一个多时辰后,一张宣纸上赫然出现了京都城区图,除开皇宫,城西城东城南皆有涉及,主要为民间商铺和所在,还标记有一些借算卦走动和打听的信息。
赵凉越揉了揉酸涩的眼,开始对着图细看,手指在上面划动,一些地方被画上了叉,最后萧瑢提起的包括鹿鸣在内的三处私宅都被画了叉,只有两处地方留下。
“绯霞楼,碧璃亭。”
赵凉越沉思稍许,单独又把鹿鸣用朱笔把鹿鸣圈了出来,并苦思一番,画出了几条鹿鸣到主街和城南城西交界暗巷的路线,顿时豁然,赵凉越冷笑一声,道:“如我所料,果然是障眼法,还能以绯霞楼做掩,看来必与王韩世家脱不了干系了。”
这时,双眼传来一阵阵针刺的感觉,一夜未眠的灯下细阅卷宗,加之半天的用眼,眼睛终于开始反抗了,赵凉越只得闭上眼睛暂作休息。
明明困意已经倾裹到了骨头缝里,赵凉越却脑袋十分清醒,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因为他想要清醒,并在潜意识里一遍遍提醒自己。
这时门响动了一下。
赵凉越道:“宋叔,我不是说别打扰吗?”
外面没有回应,但门吱呀一声开了个缝,然后只见阿白把自己挤了进来,冲赵凉越喵呜喵呜地叫。
“你啊,过来吧。”赵凉越无奈地叹了口气,朝阿白招招手,阿白忙跑过来,乖巧地窝到赵凉越膝盖上团成个球。
阿白不似刚来时候瘪瘦,如今圆润了不少,毛绒绒的触感暖烘烘的,赵凉越终于淡淡笑了下,道:“阿白啊,你知道吗?老师生前也喜欢猫,养了一只橘色的,胖的都走不动道了,老师偏还要宠着惯着,就跟对小孩一样。”说着说着,赵凉越的眼神又暗淡了下去,轻叹一声,抬头看了眼榻旁装了卷宗的匣子,又是一阵难受。
休息片刻后,赵凉越拿出一本新的小册子,根据城图给上面写了些东西,然后装到了袖子里。
又过了会儿,赵凉越突然打了个哈欠,竟是有了些许睡意,朦朦胧胧间,趴在桌上睡着了。
门被小心翼翼地打开,宋叔进来给赵凉越盖了个毯子,将阿白抱了出去。
宋叔进了厨房,给阿白切了好几块鱼肉吃,笑道:“这公子也不爱惜自己身子,果然还是让你带着些安神香进去比较好。”
阿白自是听不懂人话,也不知道刚刚这个大胡子的往自己身上洒了安神粉,只晓得面前的鱼肉很好吃,比以前冬天里城东吃的腐肉好吃一百倍。
下午申时将尽,赵凉越才醒来,只觉浑身轻松了些,也没那么难受了,起身时身上的毯子掉落,赵凉越看了眼,弯腰捡起,眉头微皱,又见面前册子图纸并没有被动过的痕迹,略有所思。
正好这时宋叔敲门。
“进来吧。”
宋叔端着热鱼汤,道:“公子,你先喝些汤暖暖身子,过会儿就开饭了。”
赵凉越点点头,宋叔放下鱼汤并没有立马离开,而是站到了赵凉越面前,道:“公子有什么要问我的,知无不言。”
赵凉越端过鱼汤,吹了吹,道:“不用。”
“公子聪颖,想必已经开始怀疑我了。”
“是有怀疑,宋氏在京都多为御厨后人,稍微打听便知你们那一脉也是,御厨能到皇帝身边伺候,虽是伴君如虎,可是荣华也是少不了的。”赵凉越喝了口鱼汤,道,“我并非大富大贵,对珍馐佳肴研究不多,之前只是觉得宋叔手艺确是不错,可是尝过绯霞楼的吃食后,愈发觉得以你之技,怕是进到宫中,亦或是随意找个显贵府邸,都比在我这里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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