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茅草上的翠色佩子,正是王岘一脉祖传的宝件,之前放在祠堂焚香供养,直到一月前王岘单独送二子王允明离开时,才亲自交到他手里,有延续香火、继扬祖荣之意。
如今却赫然出现在褚匪的手里。
王岘默了默,捡起佩子比着牢房内微弱的光看着,道:“一个佩子而已,老夫并不信你。”
褚匪也不急,负手站在那里,不再说什么。
王岘并不喜欢仰视眼前的人,想要挪动一番起身,但浑身多处筋骨折断,最后只能依旧像块烂泥一样躬身歪在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王岘最终还是低下头,拿着佩子的那只手不住颤抖着,叹出一口长气来,道:“我……该比你还了解韩闻蕴的,如今大案已定,他将自己摘了个干干净净,怎么可能还善待我王家人。罢了,罢了,你要问什么便问吧。”
褚匪:“十三年前那桩谋逆冤案里,你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
王岘笑着看向褚匪,道:“果然还是那件案子啊。成王败寇,何必纠着不放呢?你如今贵为当朝刑部尚书,炙手可热,前途无量,你查那桩旧案无疑于要去触皇室的逆鳞,引火烧身罢了。”王岘说着顿了下,摩挲着手中的佩子,问,“你真的能保证程儿活着离开吗?毕竟你应该很恨我的。”
褚匪反问:“看来你也知道自己罪大恶极?”
“是,我很清醒自己当年做了什么,但是我从来都不后悔。”王岘道,“当年如果不走出那一步,我至今都只会是兵部里一个不起眼的小吏,永远要看着别人脸色行事,永远被人踩在脚下,还要看着王讳受万人敬仰、高高在上的样子,那不是我想要的。”
“所以你毁了他,同时种下恶果毁了自己。”褚匪冷笑一声,道,“收起你的那套,回答我的问题,保你儿子活着,其他的就不劳你操心了。”
王允程嘴唇翕动了几下,开了口:“当年与屠原开战,我奉旨做粮草押运官,最初的时候,那些车马运送的确实是粮草,但是当从樊家军西出塍黔关的那一天起,所有的车马上再也没有了粮草的影子。”
“褚大人知道是什么吗?你猜不出来的,那整整十二车都是真金白银,是韩闻蕴或从赈灾款中挪动,或从底下官吏和百姓手中巧取豪夺所得,却用以在边陲购买战马利兵,用来打自己临危出征的将士。”
“此事动静如此之大,但并没有人知道,究其原因,除了京中有韩丞相掩盖朝中君臣耳目,湘源城有韩亭将边陲拱手献上,更关键的是一直有个叫夜渊的屠原组织,神出鬼没,深入大许内部,甚至樊家军内部都有他们的人。不过看褚大人的样子,应该是知道夜渊了。”
“那我说点褚大人不知道吧,夜渊的操控者为前屠原王的私生子克里缇,他在中原还有个名字,洺埖,人称洺埖公子,此人狡诈非常,极善易容秘术。”
“此外,他们布局远在此之前,久到比先帝亲赴苍稷山请王讳入仕还要久。”王讳说到此处,悲哀地叹出一口气来,随即竟是讪笑道,“先帝刚愎自用一辈子,但也并非庸君,你应该懂我的意思吧?我如果是你,自己取而代之坐上丞相之位才是要紧,何必去翻皇室的旧账。”
褚匪没有回应他,旁边的京墨已经将王岘供词记册。
“还有别的要交代的吗?”
不知过了多久,褚匪才低头看向狼狈不堪的王岘,问出了这句话。
王岘此番已经浑浑噩噩的,好似自己的人头已经落了地,过了会儿,摇了下头道:“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了。”
“但我知道的还没有告诉你。”褚匪蹲下身来,强行让王岘与自己对视,道,“当年你外出巡视,京都爆发瘟疫,你的长子王允明不幸染疫不起,是你的堂兄不顾旁人劝阻,衣不解带照顾了七天七夜,才将他从鬼门关拉回来,事后还命人不得伸张。”
王岘的堂兄,正是王讳。
王岘闻言愣了下,浑浊的眼中渐渐有了一丝清明,带上了些许迷茫。
褚匪道:“他之所以阻止吏部升你的官,是你品行不端,为人不正,而非所谓的要压你一头,他是在救你,他想保你这个心术不正的堂弟平安,而非像如今这般作茧自缚,九族尽诛!”
王岘攥紧了自己满是血污的袖子,双目圆瞪,突然大吼道:“不!我……我不后悔,他就是那般高高在上的人,他根本不可能懂我的痛楚!”
褚匪起身,看了眼发疯的王岘,脸上无甚表情,转身对京墨点了下头,京墨随即出去将行刑的人叫进来,为首的人手中正是凌迟刀。
王岘看着那锋利如雪的利刃,笑了声,追问:“你会保程儿平安离开的,对吧?”
“我不是你,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褚匪说罢离开牢房,身后传来铁链将人绑上刑架的声响,一刻后,王岘将被施以凌迟,总共千刀,极端痛苦且漫长煎熬,直到最后一刀方可咽气,生不如死,亦是罪有应得。
褚匪走出刑部府衙时,日头已经落了,余下红霞半边天,夜幕边半天,赵凉越就抱着一摞文书站在其间,身上是前不久领得的户部右侍郎的云雁绯袍,衬得赵凉越更为肤白胜雪。
京墨朝两人各行一礼,便离开了。
赵凉越看着褚匪脸上波澜不惊的神色,并没有觉得松了口气,而反观褚匪,却是照旧桃花眼一弯,又是那幅风流随性的模样。
赵凉越并不挑明,但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些说什么,最后默了片刻,上前道:“近些日子一直没个闲下来的时候,现今得了空,不如一同去逛逛?”
褚匪闻言噗嗤一笑,道:“溪鳞啊,你这是要带我去散心吧,不过,”褚匪指了指被黑幕逐渐蚕食的红霞和天光,道,“今日天色有些晚了,先回去歇着,等后日休沐再说吧。”
赵凉越疑惑地看向褚匪,心想这人什么时候这么客气了,倒也没多说别的,将手中文书掂掂,与褚匪上了马车。
马车先是往城南平宣巷走,一路上褚匪却是难得安静,赵凉越先是担忧地看了眼,但见他悠闲捻起一块梅花糕吃,心想应是无甚大事,悬起来的一颗心落了回去。
今日的马车比往日行得慢些,又不赶急路走得主街,四平八稳得很,赵凉越往软枕上歪了歪,不知何时竟睡着了。
待到了小院前,褚匪掀开帘子朝门口等候的柚白招招手,柚白会意,轻手轻脚过来抱起赵凉越进去了,然后车夫立即一挥鞭子,将马车朝城东赶。
褚匪看了眼车里的安神香,还有那摞赵凉越准备挑灯通宵处理的户部文书,唇角不禁呡了个得逞的笑来。
不多时,褚匪挑开了车帘,修指间夹着一封刚写好的信函,旁的侍从忙双手接过。
褚匪吩咐:“交给雪枋院的瑢歌,待他看过,再带着他要的价格回来。”
侍从领命,一跃下了马车,很快消失在夜幕之中。
第65章 第六十五章
赵凉越的这一觉睡得很足,足足睡到了第二日的午时末,醒来时朝会和户部议事都早已经过了。
赵凉越看着端饭菜进来的柚白,问:“怎么不叫我?”
柚白低下头,保持沉默,显然是没找到借口的表现。
赵凉越抬手揉了揉眉心,又问了一遍:“怎么不叫我?”
柚白这才哆嗦哆嗦道:“叫不醒。”
“叫不醒?你公子我是猪啊,睡得有这么死?”赵凉越气不打一处出,倏地愣了下,想起什么来,道,“难不成是马车上的那香?”
赵凉越并不喜欢香料这种东西,甚至是讨厌,所以自己平日里并不焚熏,也没兴趣去了解,偶尔见褚匪点香,也就是因着关系比别人亲厚,点的香又很淡,就由着他了——倒是昨日时候,褚匪马车上那香却是淡淡茶花的香味儿,连不喜香的赵凉越也不禁多嗅了些,只是他没想到,会因这一时不察,就被某人摆了一道。
赵凉越:“……”
不过既然如此,想必自己不上朝的由头褚匪都替自己找好了。
罢了。
赵凉越简单用了些饭菜,就起身要往书房去,柚白却在这个时候拦了过来。
赵凉越疑惑:“怎么了?”
“公子,明日韩二公子离京,我们还得一大早就去送呢。”
韩亭因擅自动用驿站的朝廷密件,之前被关进大理寺死牢,后褚匪和赵凉越带头求情,平崇帝有些意外,没有立即放人,又关了半月,才念事出有因,最后功过相抵免了罪。
赵凉越更疑惑了:“明日休沐,不必上朝,不是刚好吗?”
柚白吞吞吐吐道:“公子,那个,这一个月来啊,为了宁州和兵部的事,你忙得太过了,这人也瘦了,黑眼圈也出来了,实在是那个有损心……什么脾来着,不如今天好好休息,明天赶早才不会累啊。”
赵凉越半眯了眼看向柚白,问:“谁教你这么说的?”
余光中,院中洒扫的宋叔不停地朝柚白使眼色。
赵凉越轻叹一气,换了个问题:“昨日我拿回来的文书呢?”
柚白干脆闭了嘴,趁赵凉越不备直接开溜了。
赵凉越:“……”
赵凉越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但想着反正已经迟了,不如就待家里当一天闲散人。
既然是当闲散人,当然是吃着糕点,品着清茗,再逗弄一番阿白了。
不过赵凉越在院子里找了一圈,并没看到阿白。
一旁宋叔见了,上前道:“公子是在找阿白吧?它在隔壁萧公子那里呢。”
又过去了?
当时回京的时候,赵凉越就从宋叔嘴里知晓,自己不在的时候,那小东西机灵得很,经常翻墙去隔壁讨吃的玩的,时间一长,那怕自己回来了,阿白也时常往隔壁跑,五天有三天看不到猫影,就差把窝也挪过去了。
赵凉越叹了口气,道:“哎,一整院子啊,都开始胳膊往外拐了。”
房顶上,“胳膊往外拐”之一的柚白心虚地从往下看了自家公子一眼,心里纠结了一番,还是悉数交代了:“公子,其实是褚大人让我骗你的,但他是为了你好,我就没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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