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燕纾低头沉思良久,问出第二个问题:“当年你把我带去见桑予,之后他突然下山,将魔道镇压。你和他说了什么?” “帝王家的谋划,要比你们知道的还要早。”君随月道,“其实自二十年前,江湖就不太平。十年前旧帝崩,天下大乱,邪魔当道,民不聊生,正邪厮杀,自朝堂到江湖,一片血雨腥风。那时前路昏暗,我算不得这片大地上我们这些武人的出路,只知道再打下去只能两败俱伤,正义和邪恶都讨不了好,只能壮士断腕,舍了你木头叔叔。” 君随月停顿了片刻,似乎是给君燕纾留消化的时间:“你师父只身杀诸多魔头,从此魔教元气大伤。他一入局,正道势力压过了邪门歪道。新皇本打算借着江湖中人元气大伤的时机,一举收复所有江湖势力,但朝廷上的动荡还没结束,江湖里就已经太平了,他也没有理由对各门各派的好人打打杀杀。” 君燕纾道:“现在李珩在做这件十年前本该做成的事情。” “对。他想要所有的门派不复存在,所有的武人纳入朝廷的体系之下,受天子管辖,禁止民间功法的流通,尤其是白马寺,要成为官寺,藏经阁的一切都纳入国库。” “江湖门派在前朝确实过于肆无忌惮了,所以李珩和背后那些顽固的一品官们想要彻底地消灭江湖势力,可是江湖是不会消失的,”君随月继续说,“越打压,民间的暗流就越厉害。满则损,盈则亏,江湖就算一时被帝王家消灭,也会掀开压在身上的律法重新出现。我一来不愿意看见这个王朝倒在起义的江湖草莽手里,毕竟和前朝相比,本朝的民过得还算不错;二来嘛,毕竟我也是个江湖人,再怎么说,也是要向着江湖门派的。” 君随月叹了口气:“可惜,我试图跟他们谈过,但他们非要把事情做绝。小皇帝倒是知道这个道理,毕竟他年轻,但他那时没什么实权,而今虽然掌了权,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也只是不阻止我们跟三王爷斗。毕竟他们叔侄情深嘛,小皇帝肯定站在他叔叔这边咯。” 君燕纾说:“所以你们设法把江湖的终局往后推了十年。” 君随月点头:“等新皇坐稳那个位置开始思考更长远的发展,等三王爷变老,等老顽固入土……等你们长大。” 君燕纾道:“我明白了。你是想我们阻止李珩。” “不是我想,要看你们的想法,”君随月道,“我已经是死人了,我的想法算不得数的。” 君燕纾摇了摇头。 就算君随月这么说了,但他的愿望,君燕纾显然会去实现。 君随月显然也清楚这一点,笑了笑,说:“还剩下最后一个问题。你问了现在,问了过去,还可以问问未来。” 君燕纾确有不少可问之事。自在阁未来会如何?正道未来会如何?怎么才能打败李珩?自己在武学一途上能走到哪一步? 但这些君燕纾都不想问。 “如果我不问的话,”君燕纾又想了很久,最终说,“你可不可以一直留在这里?” 君随月像是愣了一下;随后他的身形化云雾散去了,紧接着重新凝聚起来,穿了一身和之前不同的衣服,肩头积了些雪,神态也发生了一些变化,像是这段记忆是后来新添进来的。 君随月露出有点无奈的笑容:“我想了想,虽然觉得可能性不大,但还是决定加上这些话,一旦你就想不开要问我呢……如果你听见这段话、看见现在的我了,那就说明,你很想我。” 君燕纾有点委屈地眨了眨眼睛。 “不会又要哭鼻子吧?总傻乎乎地掉眼泪的话,是会被人叫小哭包的。”君随月笑,有些怅然,“人死如灯灭。孩子,莫抓着我的死不放,我命数到了,不是你的错。” 君燕纾轻声说:“我知道的。” “走吧,”君随月说,“你已经在这里逗留太久了。外面还有人等着你呢。” 君燕纾点了点头。他扭身向着来时的小径走去,走出很远,顿住了脚步,想要回一下头。 但他只是侧过了一点幅度,就控制住了自己的动作。他在原地站了三个呼吸,然后不再留恋,大步离开了这片空白的天地。 他走到了白与黑的交界,仅轻轻一顿,便向着一片漆黑迈去。 轻微的失重感和晕眩感后,他感受到了自己的身躯、身前的温度,以及脸上不轻不重的压迫感。 君燕纾睁开了眼睛。 权衡就站在他身前,一只手轻捏着他的脸颊,垂着眸子看他的眼,两颗血滴似的红痣在君燕纾的视野里灼人地一晃。 和君燕纾对视的瞬间,权衡轻轻挑了一下眉。 “眼睛都红了,”权衡说,手指暧昧地擦过君燕纾的眼尾,“怎么又哭了,小哭包?”
第58章 我自逍遥去(六) 君燕纾看上去蔫蔫的。 “我看见兄长了,”他说,“我跟他告了别。” 权衡眯起眼来:“所以你每次突破后失忆,确实是他在从中……”他把“作梗”二字咽回去,“谋划好的?” “我的精神一直不稳定,兄长应是怕我受到外界刺激,再把七情封闭起来。”君燕纾有些失落,“入定对我来说,是深层次的休息。他怕我心境不稳,每次突破都会把我拉进入定的状态里,让我只能想起小时候最好的时光,保持最安稳的心绪……但这次之后,他就不会再保护我了。” 君燕纾在看到君随月的时候,就想通了这一切。他生出些后悔的情绪,觉得自己进境太快了。 权衡看他心情低落,手掌往后一滑,捏了捏君燕纾的后颈:“别想他了。想我。” 这提醒了君燕纾,他循着兄长给的指点,在浩如烟海的书籍间找到了那个夹在两份秘籍之间的、泛黄的绢。这丝绢薄如蝉翼,却柔韧至极,一看就价格不菲。 君燕纾将其展开。上面是端正的楷字,权衡也凑过来看,君燕纾分给他一半让他拿着,隐约有几分展示的意思:“这是我兄长的字迹。这上面记录了一份昭星宫的秘法,大概是阴阳轮回、太极八卦的思想……” 昭星宫的法门是不外传的。君随月身为宫主,可能有什么君燕纾并不清楚的束缚,所以只能用这种方式留下来,在自己身死后指点君燕纾过来寻觅。 权衡道:“这不是道家神神叨叨的东西么?你兄长是个神棍?” “昭星宫确实是道家的门派。” 权衡毫无诚意道:“失敬失敬。” 君燕纾看完了秘法,皱着眉头,整理思路:“这是一个转化的秘法。龙雀天章的功法是至阳,已经修到了极致,你的问题实际上是身体的阴阳失衡导致的,因为你的体质和龙雀天章相冲,要是想彻底根除功法对你的侵蚀,需要一个至阴的力量中和它。我的功法属性虽然为阴,但是程度不够,如果我是女子,或许还能一试……”
“你不行,”权衡直接否决道,“任何人的功法都没多大用。我身体里的真力已经完全暴动,如果想压制,需要一个跟我的情况完全一致的、饱受至阴功法折磨的人,你去哪找?” 君燕纾放弃这条思路,转而问:“那你可知道有什么属性为纯阴的天地至宝?” “我不修道,你得先告诉我何物属阴,何物为阳——” 权衡说到这里,君燕纾忽然想到什么,打断说:“你的体质被蛊毒改造过,所以与这个功法相冲,蛊毒是属阴的。” 权衡也想到了:“我当年进过万蛊池。按这个说法,万蛊池是个阴池。” “从风水上说,万蛊池若想成池,确实需要一块聚阴宝地。那蛊池还在不在?” “早废弃了,”权衡说,“留着给人抓把柄吗?” “没关系的,”君燕纾说,“不需要那个‘池子’,只是需要那个‘地方’。只要那里的风水局不被改变,还是个聚阴地,就还能利用。” 权衡手指无意识地搓着绢,道:“那地方在巴蜀苗疆。具体方位我记不清,当时我太小了。” 君燕纾显然有些失望。 “不过,”权衡手指一顿,话锋一转,“李珩在山外山的时候,曾经给过我一颗蛊虫,闻起来味道非常熟悉,我似乎在蛊池里闻到过。五毒教覆灭后,江湖上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能够炼蛊的人了,更别说是我熟悉的蛊,我很好奇,他是从哪里得到的这东西。” 君燕纾的眼神看到希望般亮起来。权衡把绢布卷起来揣进袖里,对他说:“走,去问花开。” 这时正是大半夜,花缎罗正在房中睡觉。魔教中人,睡梦都不会太踏实,二人又没有收敛气息,大摇大摆地走到门口时,花缎罗早便醒了。君燕纾正要敲门,花开就已经提前打开了门,君燕纾差点把指节敲在花缎罗的鼻梁上。 花缎罗披散着头发,身上裹了个聊胜于无的布,大半皮肤都裸露在外,在月光下几乎有金属的质感。花缎罗冲青年抛了个媚眼,笑盈盈说:“这么晚了,扰人清梦,可是要补偿我的哦。” 一句话柔肠百转,声音软媚,语气打了三个弯,每个弯都能从人身上刮出色欲来。 君燕纾默默侧了一下身,让出了身后的权衡。 权衡冷脸抱肩,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黑沉沉地吸收着视线,几近比夜幕更深,无端让人心里发毛。 看见权衡,浑身散发着魅惑味道的右护法才收敛,干笑一声,把马上能脱的衣服往肩上扯了扯:“什么风把您二位无常吹来了?” 权衡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让路。花缎罗把二人让进了房中,一边点上桌面的烛灯,一边半开玩笑道:“少主是来兴师问罪的?” 权衡在桌边坐下,单刀直入道:“关于李珩的事情,你参与了多少,又知道多少?” “太过核心的谋划,我当然是不晓得的。”花缎罗道,“大部分情况下,我们只是各取所需,我给他提供情报、打入自在阁,他助我往上爬。” “那你知不知道他的蛊是从哪里来的?” “蛊?”花缎罗先是茫然地重复了一声,随后了然道,“哦,是山外山他给你的那个蛊虫?” 得到肯定答复后,花缎罗道:“李珩手下有一个人,杀手榜第五的著雍,”他露出有点嫌恶的表情,“他看着是个少年,其实已经三十多岁了,不会武功,但是用毒的高手,能操纵人尸。据说他来自苗疆,蛊毒不分家,应当是他提供的蛊。” 著雍——倾听的二人反应了一下,想起了他的另一个名字:李子熙。 那个能操纵绿线般的毒、在杭州外的客栈杀了雷火门的门徒、还装成大夫骗了几人一路的少年。若不是最后他在杭州为了避免王兆过早暴露朝廷的谋划,不得不出面封王兆的口,恐怕就算到了山外山,他的真身份也不会被权衡和君燕纾知晓。 权衡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锁骨,想到那人诡异的绿色丝线般的毒,颇有深意地道了一声:“原来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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