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儿愣在那里,似乎难以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沉默好久才缓缓摇头:“不,我不会强迫他们离府。” 赵庭梧歪在椅子里看着她,语气嘲讽:“你方才不是说要杜绝人口买卖吗?” 意儿也看着他,又默了半晌,不紧不慢道:“我会废掉他们的卖身契,重新订立雇佣文书,给他们想走就能走的权利,他们不再是奴仆,而是雇工,主人家不能随意打骂、随意发卖,期满之后是否续约,凭双方意愿。您说这还叫人口买卖吗?” 赵庭梧瞳孔微滞,霎时顿住了。 “看来我跟您的立场在根本上就不一样,您认为环境如此,百姓就该认命,但我觉得,环境可以改变,律法也可以完善,这些需要我们去做,这是我之所以为官的理由。”意儿语气平静:“你我有幸出身赵府,衣食无忧,但若生在市井底层,还要被卖来卖去,你受得了吗?都是人,怎么忍心看着别人被当做货品呢?何况我如今还是父母官。” 她垂眸绕过案台,眼神变得黯淡,想了想,又轻声说:“四叔,方才我沉默了很久,是因为觉得难过,还有失望。” 说完头也不回,悄悄静静地离开书房。 赵庭梧屏息坐在椅子里,胸膛微微起伏,宋敏把状子收起来,也出去了。 上一次感觉到羞愤,是两年前,这姑娘跟他说,别被权势蒙了本心,方才她又说,四叔我对你失望。 她凭什么? 赵庭梧闭上眼,额头隐隐发痛,心口仿佛被石头压住,沉甸甸的直往下坠,随后极轻蔑地笑了。 自从攀附长公主,扶摇直上,朝廷里讥讽他的清流前赴后继,车载斗量,他几时拿正眼瞧过?只要能得到想要的,名利,权势,地位,牢牢握在手里,旁人的非议算得了什么?背地里再怎么谩骂,到了他跟前,还不得恭恭敬敬地作揖行礼,喊一声“大人”? 赵庭梧自恃清醒,向来心无旁骛,目标明确,他就是要争权夺利,就是要站到高塔上层,这样心肠冷血的他怎会被那么几句轻飘飘的话刺伤? 赵意儿…… 她凭什么对他失望?她自以为很了解他吗?当他是什么好人? 不不不。 赵庭梧心想:我烂透了。 他压根儿就没把旺良村的人口/交易放在眼里,全国各地都有的事儿,算得了什么稀奇?他也并不觉得刘炳昆这个知县失职,默许买妻不仅维持了地方稳定,还解决了村里因贫困无法娶妻的现实问题,何错之有? 这整件事里他只想收拾欧阳氏母子而已,若非为了赵意儿高兴,谁愿意冒着得罪地方的风险给皇上写揭帖举报一个小小的县官?这么做对他有何益处? 赵庭梧眼里暗沉,如浪潮在黑黢黢的夜幕下翻涌,周升进来添茶,他摸着冰凉的瓷片,险些砸到地上。 没过一会儿,院子里忽然传来密密匝匝的动静,他透过窗子望去,却见意儿等人扶田桑从偏房出来,小厮领着两个生人进门,中间那妇人一见田桑便扑过去,双双抱在一团放声哀嚎。 原来田桑昨日给家里递信,她老家离的远,但有个姑妈嫁到此地,隔着一个州府,收到信后带她表弟连夜赶来,此刻亲人相见,椎心泣血,怎不肝肠寸断? 意儿想留他们在府里多住几日,但田桑坚持立刻动身:“我要去省里递状子,一时半刻也等不了了。” 意儿便道:“御史察院若有推诿,你写信告诉我,我替你想办法。” 田桑摇摇头,哭红的眼睛闪着锐利的光:“不必,我自己的事情自己处理,省里的官不行,我再去京城告,就算不为我自己,也为公道二字,死也甘愿。” 意儿听她这样讲,不知该喜该忧。 一时府里都传遍了,阿照去给田桑准备马车,谁知路上听见两个丫头嚼舌:“芝兰斋那边闹什么呢,哭得跟奔丧似的。” “还不是赵二小姐的客人,也不知哪儿认识的乡巴子,你没瞧见那副穷酸样,咱们府里几时接待艶过这种下等人?她一个小姐,也不顾及自己的身份,怪丢脸的。” 阿照登时气笑了,叫住那二人,张嘴就骂:“赵意儿当官的没什么架子,倒是你们这种狗仗人势的挺会拿腔拿调,要说下等,还是二位最下等,烂了嘴的蹄子,你们要是男的早被我抽死!” 两个丫鬟面红耳赤,脸上臊不住,硬着脖子回呛:“你懂什么?我们赵府的三等奴婢也比外头普通人家过得体面,更别提乡巴佬了,给我们主子提鞋都不配!” 阿照哈哈大笑,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她俩:“哎哟,做奴才做成你们这样也算登峰造极了,哪房的主子这么有福,得了你们两条哈巴狗?” “你!” “我们是二小姐房里的。”其中一个冷着脸:“所谓打狗还需看主人,林姑娘你在我们府里做客,如此嚣张谩骂,不太好吧?” 阿照嗤一声:“哦,原来是她呀。” “我们二小姐知书达理,有教养,从不许我们说脏话,您是那位小姐身边的人,怎会如此粗鄙?”她把“那位”俩字咬得很用力。 阿照笑眯眯的:“是啊是啊,楚君媚可真有教养,一个外姓人,跑到赵家冒充小姐,吃赵府的,用赵府的,占了赵府正牌二小姐的院子,还教出你们这帮狐假虎威的东西,啧啧,冒牌货好意思吗?”
那两个丫鬟张口结舌,几乎被气哭,抖着手指,红着眼眶,一扭头咬牙跑走了。
第19章 晌午过后, 赵庭梧回房午歇,丫鬟们整理床铺, 说要把被褥铺盖换下,他看两眼,说不用,然后让她们出去。 后屋种着竹子,映着窗纱,翠阴阴的,院子里消无声息。 赵庭梧合衣躺在床上, 翻过身,脸贴着枕头,不知想到什么,心有些乱。 手掌抚摸被褥, 忽而顿住,竟让他摸到一根头发。 捻起来,看着想着, 在指尖绕成一个小团, 打开贴身带的荷包,塞了进去。 是,原本回瓜洲城省亲就是为了她,相聚时日无多,为何还要浪费在生气上?她不过是个傻孩子, 说几句无足轻重的话,难道当真跟她计较不成? 赵庭梧想明白,气也消了,起身返回书房,把折子写完, 随即命人快马加鞭送往京城。 与此同时,意儿的咨文也已出发送往提刑按察司。早上田桑临走前说的那些话,倒叫她警醒起来,这次虽有赵庭梧帮忙,可以走捷径,但下次呢?旺良村的事,她终究不愿假手于人,反正早晚都得学会跟上司打交道、走程序,没有侥幸的余地。 送走田桑,又写完咨文,意儿在房里睡了个午觉,醒来陪阿照出门买东西,至掌灯时分回府,这时听到消息,省里来人,已经把欧阳氏母子从县衙监牢带走了。 今早赵庭梧通知巡抚都院,算着路程,原以为第二天才会派人过来,没想到竟这么快。那刘炳昆大概也知道自己要被参,往赵府送了几道帖子,想见赵庭梧,但都被他挡了回去。 一切进展顺利,眼下只等上头派人过来处理旺良村的事。意儿高兴,晚上吃饭多喝了几杯,也没留意桌上众人的神情。 君媚因她的丫鬟被阿照痛骂,心里很不是滋味儿,此刻又见意儿兴致盎然,谈谈笑笑,似乎没把她放在眼里,而赵庭梧还在旁边时不时的给她夹菜……君媚便愈发憋闷,低头用饭,一声也不吭。 关于吵架的事,意儿当然听阿照说了,但丫鬟的言行与小姐无关,她对君媚并没有什么偏见,只是大家不熟,性情也不相投,所以没跟她说什么。 饭吃到一半,意儿多少有些醉了,眼看着阿照跟赵玺撸袖子划拳,吼得脸红脖子粗,像两只斗鸡似的:“哥俩好啊,三星照,四喜财,五魁首,六六顺!” 意儿笑得前俯后仰,歪在桌前直拍手。 赵庭梧把她的酒杯拿开:“你吃些东西,不要一直喝。” 她这会儿谁的话都听,乖乖喝了几口粥。 他在边上看着,略低头靠近,在周遭七嘴八舌的嘈杂里轻声问:“你还生我气吗?” 她诧异地眨眨眼睛,微醺的样子像清晨漂浮的雾,朦朦袅袅,显得茫然娇憨。 “怎么会?”意儿摇头摆脑,仿佛在讲醉话:“你可是四叔,是长辈,我怎么敢?” 赵庭梧扶住她的后脑勺:“别晃了,不晕吗?” 她竟顺势往后仰:“啊,有枕头……” 赵庭梧见她醉得厉害,坐着都能睡着,便把人搀起来,起身离席。 楚太太看见,张张嘴,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假笑道:“虽说这年头风气开明,但男女终究有别,还得讲究分寸,尤其咱们这种门第……” 桌上正热闹,除了君媚,似乎没人关心楚太太在说什么。 赵庭梧刚走出院子就把意儿抱了起来,周升在前头提着灯,他不想碰见闲杂人,于是叫周升往僻静处走。 夜凉如水,离开喧闹的饭局,踏入幽园深处,虫鸣稀微。穿过寂寞的亭台楼阁,池边几只水鸟惊掠飞过,扑着翅膀隐向拥挤的荷花丛中。 意儿含糊地“嘤”了声。 他停下脚步,望向两旁,那芭蕉树前有一块平整的大石头,周升拿帕子擦干净,赵庭梧抱意儿坐下,把她好好的放在自己腿上。 灯影远了,周升退到岔路那片芦苇后。 月光照下来,冷落潦草,他曾想过与她在这清寂幽静的地方待一会儿,就他们两个人,就一会儿。若她醒着,吹风,赏荷,听蝉,不说话也可以,陪他坐着就行。可她醉了。 意儿依偎在他怀里,睡了一盏茶的功夫,哼两声,胳膊先攀上去,抱住他的脖子。 这是赵庭梧没有想过的。 他呼吸沉浮,心里弥漫着又湿又重的缭乱,像石头底下浓厚的青苔。 她的依恋和温存正在折磨他。 赵庭梧把脸贴下去,意儿蹭蹭他的脖子,不知怎么哽咽起来。 “怎么了?”他轻声问。 意儿牢牢地抱紧他,一边啜泣一边唤:“小煜哥。” 赵庭梧那颗浸在温柔里的心被刀子戳了下。 “我好想你,有好多话想跟你说……” 赵庭梧别过脸,看着满池子层层叠叠的荷叶,花气幽荡而来,他胸膛微微起伏,稍待沉默,低头“嗯”一声:“说吧,我听着。” 原以为这姑娘是要倾诉思念,没想到越哭越难过。 “我不明白啊,像大周这样的天/朝上国,有前无古人的开明,允许女子参加科举入仕做官,颁布新律,提倡婚嫁自由,这么好的朝廷,这么好的皇帝,为什么,为什么还会有旺良村这种荒蛮恶毒的地方存在?刑律里白纸黑字写的,禁止卖子卖妻,禁止拐带人口,可是为什么当官的对罪恶视而不见?平民不懂法,当官的也不懂吗?” 赵庭梧这才明白,旺良村的事对她打击有多大。 意儿泣不成声:“我不能接受这样的现实,我的力量太小太小了,我怕自己终究什么也改变不了,你不知道,我在村子里看见那些女人,我看见田桑被扯着头发拖在地上,我气啊,心都要碎了……可最绝望的是,四叔告诉我,这一切都是正常的,各地都会发生的,我当时感觉窒息,好像看见一片深潭,所有光都被吞噬干净……我知道如果是你,绝对不会那样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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