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她再次回到赵掩松的书房,只见赵庭梧敛去疲态,换上他一贯的礼貌和谦逊,耐心应对着几位兄长。 意儿默默坐到一旁。 约莫两盏茶后,事情谈妥,他答应为楚太太向君上求情。 三叔笑道:“听闻老四是长公主的左膀右臂,有你说话,相信没有办不成的事。” 赵掩松咳了声,目光示意他闭嘴。 赵庭梧置若罔闻,端起茶盏,将自己难堪的脸色掩去。 是啊,他是长公主的奸夫、男宠,满朝文武有谁不知? 待二叔、三叔和君媚离开,赵掩松问意儿:“你嫂嫂怎么样了?” “吃饭的时候看过她,哥哥陪着呢。” 赵掩松点头,又瞥向赵庭梧,试探地开口:“君媚……也是个可怜人,事已至此,老四,我就把她托付给你了,无论如何,你总归要续弦的。” 听到这话,意儿不禁皱眉:“爹。”怨怪的语气,一发不可收拾:“你能不能别替人家做主?以前就是这样,四叔本来要去京城参加会试,你自作主张的给他定亲,打断他的行程,还拿太爷做幌子,难道你不知道太爷最大的心愿就是看见四叔蟾宫折桂吗?婶婶也是你挑的,姨娘不同意,你便用家主的身份压她,成亲这么大的事,你问过四叔自己的意愿吗?到了今日还是如此,人家续弦你都要管,四叔三十几岁,儿子都这么大了,你能不能别再欺负他啦?!” 一语落下,房中鸦雀无声。 赵庭梧不由自主地凝望她,四周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越来越沉。 她小时候也曾这样骂过赵府的人:“不许欺负四叔!我打死你们!” 然后跟堂姊妹们扭做一团,掐啊,踢啊,滚到地上,像只发怒的豹子,凶极了。 意儿。 “……”赵掩松也愣了会儿,干咳一声,脸色难免尴尬,向赵庭梧笑道:“瞧我这老糊涂,操心惯了,也对,你的事情,自然该自己做主。” 赵庭梧客套敷衍:“大哥也是为我着想。” 赵掩松又干咳了声,转向另一位:“那个,时候不早了,你饿不饿,爹让人给你做夜宵。” 意儿还在气头上,眉头拧得紧,恼怒地瞪着她爹:“不饿。我累得很,先回去歇了。” 她往燕燕馆去,提着灯笼,途中忽然的疾风骤雨,被困在绿蔓桥,一时半刻也走不了。 趴在美人靠上,望着小河里鸳鸯戏水,河边栓两只采莲船,远处几间房舍,黑瓦飞檐,门前灯烛摇晃。然后意儿看见赵庭梧撑一把伞,从芭蕉那头走来,穿过曲折的小山坡,上台阶,入绿蔓亭。
油伞收起来,抖两下,斜搁在柱边。淅淅沥沥,淅淅沥沥。蝟实花锦重重落了满地,随雨飘撒进水中,浮荡而去。 意儿感到些许不自在,但没有说话。周遭潮润润的,这雨下得连绵不绝,直叫人心里凄凉。 赵庭梧低头看着手里的明瓦灯笼。 “四叔。”意儿喊他,声音喃喃的:“我爹脾气霸道,他说什么,你不必如此顺从的。” 赵庭梧把手伸向屋檐外,让雨滴砸落掌心,有点疼,袖子也湿了,他收回手,却说:“我还以为,你要同我生分了。” 怎么会呢? 意儿走到他身旁,两人并肩立在檐下看雨。 看了一会儿,她说:“四叔,我们是亲人,我永远尊重你,不会让爹爹他们欺负你的。” 赵庭梧眼帘低垂,瘦削的侧脸陷入暗影里,他三十五岁了,此时此刻,在她的面前,却好像变回那个无依无靠的少年,作为养子生活在赵府,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因而造就了他的忍耐和克制,即便心里已经海潮翻涌,掀起巨浪,可他表面不会有任何波动,就如眼下一样。 这是被迫的,他并不喜欢自己这样阴沉,他知道意儿也不喜欢。 如果不是楚君媚这个令人讨厌的意外,他永远不会对她开口,说接下来的混账话。 赵庭梧的心被冷雨淋湿,泥沙俱下:“可我不想做你四叔。”他听见自己清冷而卑微的声音:“你知道的,我本来就不是。” 我与你没有任何血脉上的关系,我甚至本不姓赵啊…… 意儿一时默然,她不知该说什么。 侧过身,从怀里掏出一张帕子,然后拉过他的手,把水擦干。 赵庭梧在她心目中是温润矜持的象征,又像开得触目惊心的蝟实花,那么清净孤傲,意儿对他有着与生俱来的仰慕和怜惜,她不想伤他的心。 “你说,爹爹是不是早就知道了?”她忽然想起这个,仰头看他。 赵庭梧稍许沉默,“嗯”了声。 意儿恍然大悟,拧眉笑道:“我说呢,这次回来,他怎么有事没事的出现,盯得这么紧,原来是要监视你呀?” 赵庭梧略觉尴尬,撇了撇嘴:“你还笑得出来?” “这有什么的。”意儿拿肩膀撞撞他胳膊,颇为自恋:“像我这种风华绝代的女子,万中无一,被人喜欢是很正常的,四叔你不过和大家一样,无法抵挡我的魅力罢了,你眼光不错。” 赵庭梧沉甸甸的心瞬间解脱,他被逗笑,无奈又宠溺地望着她:“大家?在哪里?” 她也晓得自己调皮,嘿嘿咧嘴,难掩娇憨。就是这样,赵庭梧想,又来了,怎么会有这种人呢,稍不留神便又让他又动心,反反复复,没完没了,像顽疾,真是糟糕透了。
第33章 夜雨渐细, 两人撑伞下台阶,踩着满地落花, 离开绿蔓桥。 一边走着,赵庭梧平静地告诉她:“这次回来,其实我曾想过恢复本姓,认祖归宗。” 意儿闻言诧异:“真的?他们……我记得你亲生父亲很早去世了,你母亲找过你吗?” “嗯。”赵庭梧轻轻答着:“我初入翰林那年便有人来找,什么舅舅、姨母、姑妈、堂哥,全是素昧谋面的亲戚, 也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每年都会上门打秋风,我生母也曾千里迢迢赴京,对着我忏悔, 声泪俱下。” “那你……” “都被我打发走了。” 意儿轻叹:“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人情冷暖, 世态炎凉, 向来如此。四叔你身居高位,若今日当真要从赵家族谱削名,府里必然大乱,那些个长辈都会出面劝说的。” 赵庭梧笑了笑:“我倒不怕麻烦。” 意儿垂下眼帘:“认祖归宗也是人之常情,四叔既然这么想, 便照着自己的心意去做……我记得你本家姓郑?” “我不是指这个。”他道:“我六岁入赵府,与郑家早已断了情分,太爷待我视如己出,我受他恩养,岂敢忘本。” 意儿不解:“那你方才说……” 赵庭梧侧过脸来看她, 两人同在一把伞下,伞外微雨缥缈,花树摇曳,景色尤为清艳,于是目光也变得温柔缱绻:“不过是我的痴想罢了,意儿你可知道,我曾经有多痛恨做你的叔叔。” 她微怔,维持缄默,没有急着说什么。有的话藏在心里太久,藏尽千山万水,封在吼内,开口有多难,她能体谅,也愿意听。 赵庭梧没想到这一刻如此平静,他停下脚步,与她相对而立,轻声问:“你愿意从此不把我当做长辈吗?” 意儿起唇:“我……” 他在等。 意儿抿了抿嘴,缓缓深吸一口气:“如果不把你看做长辈,而直接喊你的名字,方才我想过,好像叫不出口。” “没关系。”他语态温和且慢:“不用改口,不必勉强,我只怕你厌恶这份情意,唯恐避之不及。” 意儿道:“我哪有这么不识好歹,四叔你的真心难能可贵,我视若珍宝,怎么敢亵渎呢。”她说:“以前我和阿照的哥哥在一起,体会过遭人背弃的感觉,后来和宏煜情投意合,却始终舍不下功名,不能长相厮守,以后也不知是个什么结果。四叔你也一样,我们都不是把男女之情放在第一位的人,而我一直相信有的感情比男欢女爱更长久,更刻骨,比如高山流水,比如管鲍之交。我对四叔亦是如此。你的情意我都揣在心里,只要想到四叔,便知这世上有人真心待我,就算即刻死了也值了。” 赵庭梧听完这番剖白,沉默良久,继而摇头轻笑:“你把我放在知己的位置,用这种方式拒绝,我是没想到的。” 意儿些微脸红:“我说的都是心里话。” 他淡淡的:“我也说心里话,知己的名头太高尚,我想和你做的,没那么高尚。” 意儿尴尬,摸摸鼻子,转开话题:“你究竟还要恢复本姓吗?” 他莞尔自嘲:“脱离赵家,我和你连亲戚的名分的没有了,早晚形同陌路。” “怎么会?” “怎么不会?”赵庭梧数落她:“你忘了两年前在京城,你考中进士,来我府中要钱,当时有多客套?” 意儿大惊,争辩道:“分明是你先对我客套的。” “我有吗?” “你有。”她万分肯定地点头。 赵庭梧想了想:“好吧,那也是因为你从来没有给我写过一封信,到了京城也迟迟不来见我的缘故。” 意儿好笑道:“你也没有给我写信呀。” 他看着她:“以后我给你写,你回吗?” 意儿愣了愣:“嗯,那是自然。” 赵庭梧点头,眉目舒展:“这是你说的,别忘了。” 如此两人渐渐没了话语,沉默地走着,雨彻底停了,他收起伞,夜空显出半轮残月,昏昏黄黄,纤细的树梢上立着一只大鸟,悠悠荡荡。 意儿告诉他:“回来待了大半个月,我和敏姐阿照准备这两日动身,该去庄宁县赴任了。” 赵庭梧顿住:“这么快?你的省亲假还没休完吧?” “我想早点过去,离开衙门这些天,总感觉闲得慌。” 他低眉默了会儿:“庄宁县乃宛州府首县,与府台衙门只隔了一条街,你在上司眼皮子底下做事,比一般州县更难。不过,宛州知府庞建安乃长公主门生,我已打过招呼,他不会为难你。” 听到此话,意儿脸色逐渐有些冷淡。 赵庭梧道:“我的意思,并非让你加入党争……” “四叔。”她平静地打断:“既如此,你不必跟谁打招呼,也不必和我说这些。” 他默了会儿,轻轻“嗯”一声,不再谈论此事,转而道:“对了,前些天我着人定做了一个小物件,今日做成,周升已送到燕燕馆,你待会儿回去应该能看到。” “是什么?” 赵庭梧只道:“聊供清赏之物罢了。” 意儿见他说得随意,也没放在心上,回到房内,却见敏姐和阿照凑在桌前津津有味地聊着什么,她走近一瞧:“这是?” “你四叔送来的。” 一座珠宝玉石盆景。 “好精致的东西,我还从未见过这种巧思!”阿照啧啧称赞。 意儿落座细看,此盆栽乃雕漆海棠式圆盆,主景是一棵柿子树,沉香木雕树干,蜜蜡为果,点翠叶,辅景是一棵梧桐树,其叶以翡翠雕成,精巧华美,栩栩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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