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又不是官府,要打官司也别来这儿啊,你们这样叫我怎么做生意!” 宋妙仙认出哭者:“是彩玲。” 她介绍说彩玲是刚来的粗使丫鬟,原先在一户官宦家为奴,最近家主开恩,把她放还回家。她爹又将她转卖给锦云楼,崔六娘见她模样粗陋,懒得栽培,派她在厨房做事。 “那孩子很老实,手脚利索人也勤快。我看她这个季节还穿单衣,身上补丁缀补丁的,不像刚从大户人家出来的,就问她怎么回事。她说以前的衣服都被她嫂子拿走了,只给了她一些旧得没人要的。我听着可怜,便送了她几套秋衣,还答应回头赏她两件过冬的棉袄。” 柳竹秋一边听宋妙仙说彩玲的身世,一边站在二楼栏杆旁下望。还没到开张时间,一楼围观的都是锦云楼的人,彩铃跪在地上掩面大哭,崔六娘正和站她身旁的两名男子吵架。 那二人一个二十来岁布衣粗服做车夫打扮,另一个是留络腮胡子的中年人,身着绫罗像个商贾,他们不仅和崔六娘对骂,相互间也在争执,看来矛盾不小。 柳竹秋让宋妙仙招来一个看热闹的龟奴询问。 龟奴说那车夫是彩玲的哥哥闵大郞,今早赶车时打瞌睡撞翻了那大胡子商贾的酒摊。商贾拉着闵大郞索赔,闵大郞赔不起,想到彩玲在锦云楼做事,或许能弄到钱,便上这儿来了。 宋妙仙气愤:“彩玲的梯己早被他们搜刮干净了,他买车也是靠着妹妹的卖身钱,怎么还来敲骨吸髓?” 柳竹秋掏出一两银子扔给龟奴:“去找几个帮手来,一会儿听我指挥。” 龟奴欢喜去了,柳竹秋独自下楼走进人群,问崔六娘:“崔妈妈,这是怎么了?” 崔六娘见了她又赔不是又倒苦水,将前因后果细述一遍。 柳竹秋打量当事人,认出两个月前曾在一座酒庄见过那大胡子商贾,听他自称弄翻的葡萄酒都是从西域运来的珍品,每桶值银十两,要求闵大郞总共赔银五十两。 “敢问这位客商,酒是你亲自从西域押运回来的?” “正是。” “几时回来的?” “月初刚到京。” “不会吧,我记得七月末才在仙醪酒庄看到过你,这才不到两月光景,怎么也不能从西域往返吧。” 大胡子坚口否认,说她认错了人。 柳竹秋笑道:“温某最自负的就是这记性,见过的花鸟虫鱼都能分辨,何况一个大活人,自会找到证据叫你承认。” 吩咐刚才的龟奴带人按住商贾,刮掉他的胡子。 崔六娘欲制止,柳竹秋温言解释:“他们在这里闹得不成样子,妈妈如何做生意?待我拆穿这人的谎言,替你打发了他们。” 温霄寒刚在乡试舞弊案里大出风头,坊间人人敬仰,崔六娘素知他机智过人,且任其挥洒。 商贾被按到椅子上用绳子绑定,龟奴们再不听他咆哮叫骂,找来剃刀三下五除二将那一脸如戟短须剃得一根不剩。 柳竹秋向众人说:“西域地区光照强烈,这客商近期若真到过那里,脸必然被晒黑,而有胡子遮挡的地方晒得不那么严重,颜色会比其他部位浅。可是大伙儿瞧他的脸,有胡子的地方和没胡子的地方分明是一种颜色。说明他刚刚在撒谎,那些酒也并非西域葡萄,只是寻常果酿。” 商贾谎言遭戳穿,怕担上诬告罪名,当场怂了,承认那些酒只值五两银子。彩玲仍拿不出这么多钱,闵大郞也依旧赖着不肯走。 柳竹秋替彩玲付了赔款,警告闵大郞:“你爹已将彩玲卖给锦云楼,照道理讲她已与你们家没干系了,你若再来纠缠她,我就让崔妈妈把你绑了送交官府,告你个无赖滋扰罪。” 崔六娘跟着威胁:“你先去打听打听温孝廉的大名,这京里哪个衙门他不熟?惹恼了他好叫你全家一个不剩!” 闵大郞仓皇逃离,彩玲走到柳竹秋跟前磕头谢恩。柳竹秋叫人扶起来,蔼然道:“我是听妙仙姑娘恳求才帮你,你要谢就谢她吧。” 崔六娘驱散众人,再向柳竹秋道谢。 “区区小事妈妈何须客气,小生还有件东西要送你呢。” 柳竹秋取出特意为她准备的玳瑁簪,说:“小生近来沾上些是非,让妙仙姑娘跟着担惊受怕,听她说这些天妈妈为护持她操了不少心,实令小生感激不尽。” 她常用小恩小惠笼络崔六娘这类人,说罢还亲手为她插上簪子,喜得崔六娘眉飞色舞,故作娇羞道:“我都一把年纪了,怎配戴这么好看的首饰,孝廉何苦花这冤枉钱?” 柳竹秋恭维:“妈妈如松柏常青,锦云楼这些娇花靓蕾还得靠你庇护呢。” 她扮风流公子驾轻就熟,哄住崔六娘后请求:“眼下妙仙身边无人伺候,小生看那彩玲老实淳厚,妈妈可否让她去服侍妙仙?” 崔六娘乐得做顺水人情,当即带彩玲去拜见新主子,收拾铺盖搬到宋妙仙屋里居住。 柳竹秋领着瑞福骑马出城,赶了半天的路,日暮时抵达文安县城,先在一家客栈落脚。 住店期间她借闲聊向小二和掌柜打听皇庄乱民案,对方先还热情洋溢,听她提起这事,即刻面露惧色,一口一个“不知道”,态度也转为警惕。 柳竹秋按住猜疑,第二天一早前往城外的皇庄。 之前云杉曾向她介绍过这片庄园,占地约一万三千亩,中有农田、果园、林地、鱼泽、草场,每年上贡的米粮折合银钱一万五千两,此外还供应一些果蔬禽蛋,与太子其他进项相比算不得丰厚。 “庄子都由内官监②代管,殿下从不过问,要不是乱民案,还顾不上想这头呢。” 朱昀曦圣眷隆厚,出生以来获赐的金珠财宝累室兼籯,文安皇庄充其量算九牛一毛,令他在意的是乱民案后民间流传的谣言和非议。 “殿下听说乱民案有冤情,再加上那个涂鸦者,你这次去最好把这两件事都问明白了。” 说着轻巧做着难,柳竹秋一路走来,遇见好些乡民,这些男女见了她都神色惶惶,不等招呼便匆忙跑开。 瑞福奇道:“这里的人很怕生么?不然为何见了我们就躲?” 柳竹秋也猜不出所以然,叫他打马快行,不久来到一个岔路口。她见左手边的小路蔓草掩映,已多时无人走动,决定前往探索。 主仆放缓速度,沿着小路走了七八里。道旁的农田均已荒芜,间或有破烂的稻草人从齐人高的蒿草里探出头来,影影绰绰莫名骇人。四周狐鸣鸦啼伴着孤雏野兔的号叫,越往前景色越荒凉。 走着走着一条野狗陡然窜出来,马儿受惊抬起前蹄,瑞福没踩紧马镫,颠滚着地。草丛里接连钻出几条大狗将他们团团围定,拖着黑色的长舌,腥涎垂地,红眼珠里饥焰欲炽。 瑞福爬起逃闪,一条恶犬纵扑上来,腾空时脑袋被一支飞矢贯穿。 柳竹秋没等它死透,左右开弓连发数箭,每一支都穿耳入眼,毙命于顷刻间。 狗群覆灭,栖息在附近林木中的乌鸦似乎闻到血腥,纷纷振翅飞来,凑成黑旋风在头顶盘旋,墨羽纷纷扬扬飘落地上,映衬出一根雪亮的白骨。 柳竹秋下马,蹲下观察那根骨头,赫然是人的股骨。 “是被野狗从坟地里刨出来的吧。” 种种迹象表明这是片不祥之地,瑞福有些发憷,握紧腰间的匕首,不敢懈怠地四处张望。 柳竹秋揶揄:“亏你还是男人,胆子这般小。” 瑞福认真道:“小的受三爷重托保护先生,怕自己人小力微完成不了使命。” 他对柳尧章忠心耿耿,明知柳竹秋是女子,也一直严格遵守主人命令只称呼她“先生”。 柳竹秋点头赞许,望着鸦群飞来的方向说:“路的尽头估计是座废弃的村落,我们找不到当地人打听,去那里或许会有发现。” 他们上马,继续朝前挺进,不出五里地,沿途接连出现被草木吞噬的民居,看破损程度都是近一两年才废弃的。那些黑漆漆的门窗好像深沉的眼睛和正在呐喊的巨口,如泣如诉地迎接来访者。 再往前不远,果真出现一座寒烟缭绕的荒村,村内大部分房舍墙垣屋瓦都完好无损,有的篱笆整齐,院落里的青石板也是新铺就的。 家私虽空了,但连着好几户厨下都散着若干打碎的炊具碗盏,厅堂里还挂着积灰的神佛画像,不像正常搬迁的样子。 “先生,这里的人好像遇到了意外,是在短时间内匆忙搬走的。” “嗯。瑞福,你看这里有脚印。” 柳竹秋指着位于两座房屋间的草径,上面有一行经反复踩踏形成的杂乱足迹,有的翻着泥土,是两三天前留下的。 二人寻迹进入一片松林,密实的树梢遮蔽阳光,林间阴气森森。鸦雀都噤声了,剩下死期将至的寒虫尚在苟延残喘。 瑞福替主人查看地形,当视线落向松林右下方的沟壑,他感到一块坚冰滑进了颈窝。 “先生,那边有好多坟堆!” 成片的坟冢粗略计算有一两百座,大小不均,粗糙的堆建手法却相同,通过坟头杂草的长势判断,应是同一时间建造的。冢间零星洒落着白色的纸钱,前不久刚有人来此祭拜。 瑞福在坟地里转了一圈,没找到一座墓碑。柳竹秋因此推测这里葬着的就是去年乱民案中的死难者。 “再仔细找找,看还有没有别的线索。” 这回真不虚此行,他们在北面一座坟包下找到一块半埋土中的斗大岩石。石头生满青苔,朝南一面被刮出成人巴掌大的一块空白,上面用红油漆画了一只头戴官帽的兔子,正与那日宫墙上的图画吻合。 “这大概也是那涂鸦者画的,他果然是去为乱民案鸣冤的。” 任务有了进展,柳竹秋却殊无喜色,这半日的见闻已隐隐勾画出一桩惊天惨案的轮廓,她恍惚听到脚底冤魂的骚动,愤怒开始灼烧心田。 “有人!” 随着瑞福的惊叫,她瞥见一道黑影掠过左侧,钻入树丛。危险扑面而来,迫使她飞快拔出悬在腰间的佩剑。 惧意立刻被强势镇压,探究欲仍一马当先,她小心靠过去,用剑尖慢慢拨开窣窣抖动的树枝。 作者有话说: ①勾栏,又作勾阑或构栏,是一些大城市固定的娱乐场所,包括妓院。 ②内官监,明代宦官署名,十二监之一,由掌印太监主管。下设总理、管理、佥书、典簿、掌司、写字、监工等员。主要掌管木、石、瓦、土、塔材、东行、西行、油漆、婚礼、火药十作,以及米盐库、营运库、皇坛库。国家营造的宫室陵墓,器用冰窖等都由其负责。
第二十章 树丛里蹲着个蓬头垢面,破衣烂衫,不人不鬼的家伙,模样着实可怖。
“你是什么人!” 柳竹秋一声厉喝,那人抬起头来,厚厚的污垢下依稀是一张稚嫩的少女面孔。四目相对的瞬间,柳竹秋接收到了对方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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