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人皆对武安君白起崇敬至极,两年前武安君离世,举国哀悼,这时观刑官民从王稽口中得知张禄以谗言陷害武安君,人人怒发冲冠、恨张禄入骨,咒骂张禄的声响如同山呼海啸,振聋发聩!许多年轻气盛的青少年甚至要冲进刑场、打杀张禄,卫队奋力拦阻,控制住群情。 张禄一张老脸已是惨无人色,他依稀觉着,今天被“弃市”的似乎不是王稽,而是他张禄! 张禄深刻体会到,刑具和兵刃固然能与人创痛、伤人性命,但成千上万怨毒的目光、痛恨的辱骂,一样可令人苦楚不堪! 当然这也因人而异。白起就完全不在意世人的眼光和评论,那年秦军在长平杀降,二十万赵卒怨气冲天、骂声动地,白起只屹立坡上、冷漠待之。但张禄却忍受不了眼前官民的怨恼痛骂。 张禄迷迷怔怔的站着,欲哭无泪:“大王,您为何非要叫微臣监斩,微臣这一回当真是百口莫辩、无地自容了……” 忽然间,他脑际闪过一个骇人的念头:“难道……难道大王是故意的……”他胸口一阵剧痛,呼吸凝滞,歪身栽倒。 人群中的王龁对蒙骜说道:“幸亏我们没有草草杀了张禄,那样子杀他,他只一死,恶行却不能被广众所知,我们无凭无据,无从指证。现在可好,王稽把张禄的罪行当众抖了出来,咸阳官民悉知张禄藏奸、谋害忠良、耽误国事,不久之后全国、全天下也人尽皆知,张禄这是彻底的身败名裂了!”他向蒙骜抱拳一揖,笑道:“多谢蒙贤弟及时相劝,否则我们自以为是的行动,就太便宜张禄了!” 司马梗、王陵、张唐、华摎、王翦也向蒙骜行礼:“多谢蒙将军提点!” 蒙骜笑着回礼道:“不敢当,不敢当!蒙某同诸位乃是一条心,大家都是为了给武安君复仇、替大秦锄奸!” 便在此时,刀斧手一刀斩落王稽的头颅。张禄兀自昏迷不醒,由卫兵抬离刑场。 张禄醒来,已是王稽死后的第三天。 张禄此番受挫颇重,昏睡了三天三夜,躯体瘦了一大圈,苏醒后犹然四肢瘫软、气若游丝,连说话都费劲。 不过他的头脑却很清楚,问执事家仆道:“这三日,咸阳的舆情如何?” 执事家仆答道:“男女老少全在议论王稽死前说的那些话,沸沸扬扬的。相爷,您静心养病要紧,莫管其他事啦。” 张禄看他神情冷淡,语气也冷冷的,便知连他也因武安君而厌恨自己,不觉心中一沉,暗喟道:“如今我已沦为秦人公敌哉!”思绪迅快转动,忖道:“这秦国的相国,我是当不得了,秦国的领土,我也待不得了。”
于是张禄让执事家仆拿来笔墨缣帛,他写下一封请求告老还乡的辞呈,附上相国印绶,遣人送入王宫、交给秦王嬴稷。 下午,秦王嬴稷亲至相府。 张禄体力不支,仍然卧床。嬴稷免去礼数,道:“王稽之言惑乱民心,寡人却知先生忠忱,请先生务必继续辅佐寡人。倘使先生介怀舆情,寡人即刻下一道谕令,严禁国人谈议先生。” 嬴稷言辞恳切,态度极是真诚。张禄耳闻目睹,一颗心却如堕谷底。 “颁布这种禁令,恰是欲盖弥彰,秦人只会愈加憎恶我!你这看似是关照我,实际又是在坑害我!”张禄寻思着,又苦恼、又无奈,低声道:“大王不必为此事费心了。微臣德行有亏、智识不足,害了武安君、误了大秦霸业、且一连向大王举荐了两个贼臣,微臣委实是大秦的罪人!微臣对大王和大秦愧疚无已,无颜再忝居官位!” 嬴稷握住张禄一手,蔼然劝道:“先生所作所为,全是为寡人尽忠,官民不懂先生的苦心,难道寡人也不懂吗?况且先生治理内政外交,甚有建树,这些寡人亦都记得,先生莫过分自苦自责。” 嬴稷说得越感人,张禄越觉惶恐,死气沉沉的脸上皮肉颤搐,凄恻哀求道:“大王,微臣年迈体衰,身子骨一日差过一日,纵有忠君之志,也是力不从心了。求大王开恩,容微臣告老还乡,平淡了却残生……” 嬴稷唏嘘着点了点头,道:“也有道理,算来先生今年已七十七岁了,是该颐养天年了。”顿了一顿,双眉稍展,亲善的笑道:“先生对寡人尽心尽力,寡人定不亏待先生。寡人允准先生退职,先生便去封邑应城定居,那里风景优美、气候宜人,适于老人颐养。寡人会先派人去为先生打点住所、挑选仆役服侍先生。” 张禄惶急道:“不,大王莫为微臣忙碌!……微臣……微臣实是想返回故土……” 嬴稷眼睛一眨,问道:“先生想回魏国?” 张禄黯然道:“微臣在故乡曾有妻儿,他们虽早早离弃微臣,但微臣期望能在临终前再见一见他们,求大王成全!” 嬴稷拢眉苦笑:“叶落归根,的确是人之常情。但先生怕是忘记一件大事了,当年魏相魏齐自刭,原是受先生所迫,魏齐与魏王魏圉情谊深厚,魏圉又是个暴躁之君,先生若回到魏国,魏圉岂能容先生活命?信陵君魏无忌因窃符救赵、触怒魏圉,至今客居邯郸、不敢回朝,魏圉胞弟尚且如此,先生又何苦往虎口扳须呢?先生要见妻儿,寡人可以把他们接来大秦。” 张禄无言反驳,亦知不能反驳,只好遵旨谢恩。 由于抱病,张禄先在咸阳将养一段时日,这期间有一名叫蔡泽的燕国策士来相府拜访,恳请张禄引荐他仕宦。张禄与蔡泽晤谈,见其政略不俗,思忖道:“此人有贤才,如被大王录用,大王许会减轻对我的厌恶,他也能在御前替我美言,那么大王或可放我离开秦国。”但他又担心嬴稷因郑安平、王稽之罪而拒绝自己推荐之人。 蔡泽洒然道:“在下只盼能面圣会谈,纵是秦王不用在下,在下也绝无怨言。” 张禄遂写了举荐书,蔡泽如愿进宫陛见,与嬴稷相谈甚愉,获任上卿。 三天后,嬴稷下旨免除张禄相国之职,并令张禄即日迁居应城。 张禄涉嫌收受诸侯贿赂,颇是心虚,故不敢带走相府储积的财物,只收拾了少许衣装盘缠。相府那些仆役、姬侍、食客不愿离开繁华的国都,纷纷请辞、另找主公。唯有十名侍卫身受王命,须护从张禄左右,但他们对张禄均是冷面冷语相待。 张禄知道这十名侍卫其实是嬴稷派来监管他、防他出逃的,又眼见自己潦倒没落、众叛亲离,心中真有无穷无尽的哀苦:“我在秦国十六年,辛苦经营、勤慎侍主,获得高位重权,自以为根深叶茂,可实情却是我从头到尾只讨了国君欢心,从未取得官民之心,而今国君欢心离我而去,我顷刻一无所有,更且荆天棘地……” 到了应城住所,屋宇规模自不可与相府比较,但还算宽敞干净。嬴稷已安排了五名家仆,为张禄料理生活,然而这五人虽做事一丝不苟,对着张禄却无半句请安问候,偶尔还会忍不住流露出怨怒的神情。 张禄想在应城里另雇两名称心的仆役,但没人应聘,张禄到街上走动,满城百姓无不向他投来仇恨的目光,“奸臣”、“国贼”之类的叱骂声处处可闻。 张禄每天都活得像煎熬一般,偏偏他又没法逃离。 “武安君之死,秦人对大王敢怒不敢言,现下有了我这个靶子,秦人就把愤恨一股脑儿全发泄在我身上!是的,大王就是把我困在秦国当靶子啊!”张禄抑郁积重,过了十天,再度病倒。 医师来看诊,只说张禄是“高龄体弱”,随便配了些补药。张禄卧床静养一月有余,不见好转,反而随着天气变凉,他又染上风寒,咳嗽不止。 这天半夜,张禄睡梦模糊之中猝然剧咳,咳着咳着,一口痰噎在喉咙、堵住了呼吸。 “来人……来人……”张禄含含糊糊的呼救。这些日子他虽心力交瘁、生不如死,但真要他在生与死之间做选择,他究竟是贪生而畏死的。 不过他的呼救声太轻,家仆和护卫皆未听见,他急得满头大汗,枯瘦的身躯在床上胡乱挣扎、扭曲。 霍然,他视野内朦朦胧胧浮现出一个人像。那也是一名老者,相貌堂堂、风度翩翩,脸上挂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你是……你是……魏冉!”张禄嗓子眼里勉强发出微弱的语声。 那人像手捋短须,悠然笑问:“张禄先生,你我生平相较,到底谁赢谁输?” “我……我足智多谋、机敏谨慎……本不该落得如斯田地……我是被人害了!……”张禄双手抓着脖子,两眼涌出泪水,“可是我被谁害了?……真正害我的,不是我的敌人……熊元、黄歇、郑安平、王稽,我待你们亲如手足,你们却为何令我难堪……嬴稷,我忠心侍奉你,你为何不容我安度晚年……呵,是我太自以为是了,我总是警惕我认定的敌人、信任我认定的友人,我总是算计着趋利避害、自认为算无遗策……其实是敌是友、孰利孰害,我根本不能一一判断准确……我范雎输了,输得口服心服!……” 第二天清晨,家仆发现张禄已死,立即将消息传回咸阳。 上卿蔡泽向嬴稷报告了张禄的死讯,嬴稷淡淡的道:“应侯这岁数去世,乃是长寿而终,就在应城外择地安葬。他在秦国没有家眷,封邑全数收回。” 半个月过后,潜伏在赵国的谍者还归复命,称武阳君郑安平病逝。
第208章 第二百零八章,终南 终南何有?有条有梅。君子至止,锦衣狐裘。颜如渥丹,其君也哉! 终南何有?有纪有堂。君子至止,黻衣绣裳。佩玉将将,寿考不亡! 终南山巍峨宁静的群峦之间,有一支车队在平稳行进,因岚雾弥途,车马的速度并不快。 车队共有两辆马车。居后的是一辆大货车,车厢严实密封。居前的马车金碧辉映、四镳八銮,乃是国君乘坐的鸾车。二十骑轻骑护卫在马车两侧,骑手个个俊健轩昂。 鸾车内,希儿缓拨空侯,乐音悠悠不绝。秦王嬴稷安适而坐,含笑聆听乐曲,右手执一柄墨绿色的蓝田玉勺、击缶伴奏。 大约半个时辰逾过,车马倏然停驻。 “哎?怎么不走了?”嬴稷诧异的道。 寺人蔡牧开启车厢前门,驾车的两名青年之一走进来,朝嬴稷抱拳行礼。 “桓齮,为何停车?”嬴稷询问。 那青年桓齮答道:“大王,眼下雾气很浓,遮蔽了视野,纵有地图,也难能辨清路径。王翦将军怕勉强前行反会迷路,所以让队伍暂作停歇,等待雾散。” 嬴稷往车门外望去,果见前方白蒙蒙一片,如浸牛乳,青山绿树皆现露不出一丝影迹,慨叹道:“今天本是雾天,但我们从行宫出发时雾气尚薄,没料到这会儿竟这般云山雾罩的。” 希儿道:“大王,我们和小仙女约好了,今日去看望她,这雾若是长久不散,可就误事了。”
福书网:www.fushutxt.cc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264 首页 上一页 260 261 262 263 26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