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雪音不再辩解。 “我承认心有不甘。其实他也不甘,偶尔夜里梦话,能听出来。”竞庭歌坦坦看她,“思归,诚然,毕竟还年轻,总想再观一观形势、谋一谋新法。祁蔚皆初定,前路大有可为,强弱随时会改易,显然那两位都作此想。那就怪不得我这第三方,也动一动心思。” “你也只能动动心思。”阮雪音无奈。 “先动些心思,有则进,无则退,不强求。”竞庭歌中肯,“所以从寂照阁拿出来的东西,让我看看?现下你我手头相关的一切,都集合一遍呗?” 天下皆知寂照阁为谎,河洛图不存,而只少数人晓得此局终结于阮雪音和上官妧,竞庭歌就是其中之一。 她才不信里面什么都没有。 当然是被阮雪音拿走了。 “我烧了。” “别闹。” 夜深山寂,两人僵持。 “蔚国前路尽在新政,我关心,你也关心。”竞庭歌关心的是还有无机会,阮雪音关心的是祁国有多少赢面,“所以上官宴的全部底牌,咱们闲着也是闲着,姑且摸一摸。我敢说,曜星幛和山河盘此刻都在他手里。” 这两件器物当年被她们遗留在边境,准备长埋,后来争斗起、各自散,最后的赢家是上官宴,此判断合理。 “便无关时局,”竞庭歌一叹,“我想知道,很想知道,天命,预言,真假虚实。你明明也想。”
当晚两人各自回屋,然后厨房再会,铺开纷杂残页。 挑灯夜话至破晓方歇。 醒来不知今夕何夕,外间滴答之声不绝,又是个下雨天。 阮雪音推开窗,看了会儿细雨如网铺洒山林,依稀记起阮仲将朝朝抱走,又记起说话声,仿佛是和慕容一起带着两个孩子出去了。 上午漫山遍野游玩是惯例。彼时还没有雨声。 她遂撑伞出房门,竞庭歌那头门窗紧闭,应是还在睡;南屋、厨房走一遍,确实无人。 午时都将过了,被雨困住了吧。她便再拿两把伞沿山路走,穷尽脚力,雨都小得只剩水雾了,方遥遥听见脚步声。 “朝朝阿岩!”她扬声唤。 “姨母我们在这儿!” 素来咋呼的朝朝竟不回答。阮雪音加快步子,转过山壁茂树终看见人。 队伍齐整一个没少,她松半口气。然后才见阮仲一瘸一拐,右臂被耷拉着小脸的朝朝搀着,左臂被慕容峋扛着。慕容的左边,阿岩牵着爹爹的手低头看路,步步谨慎。 “怎么了这是?”她走近柔声。 朝朝方抬头,撇着嘴可怜巴巴,尚可见泪痕,“娘亲我犯错了。” 阮雪音便瞧阮仲,不止右腿受了伤,手背、衣衫上也都有划痕。 “调皮,害舅舅受伤了吧。” 朝朝点头,小鼻子一红,又要哭出来。 “行了,你跟着姨父,好好走,舅舅交给娘亲。”山路湿滑,待会儿又落起雨来更麻烦,回去再慢慢问始末、讲道理。她匀出一把伞给慕容,自去扶阮仲。 待慕容峋领着孩子们走到前面了,阮仲道:“回去就别说她了。小孩子,爱玩儿爱闹是天性,她本又是个活泼性子。” “闹也要分场合,活泼也须讲分寸。”阮雪音扶着人盯着路,“该有的责罚不能少,她才会长记性。” “女孩子,不必这样严苛。” “我和竞庭歌都这么长大的。” “你是娘亲,不是师长。” “慈母多败儿。” 阮仲轻笑,“好吧。我是不想对她太凶,这白脸只好你来唱了。” 红脸白脸,如此场景对话,实在很像父母亲商量着如何管教女儿。 阮雪音一时不知该怎么接,半晌道:“你能护她这次,未必能护下次,更不可能护一世。” “我尽量护得久些。日后她夫君若敢对她有半点不怜惜,等着吃我的拳头。” 到家已能闻见饭香,是竞庭歌起来操持了。 阮雪音便忙着处理阮仲的伤势,进进出出不消停。 朝朝食不下咽,来回张望娘亲,好容易被竞庭歌连哄带喂吃完了饭,跳下桌直去阮仲床边守着。 “舅舅还哪里疼?朝朝给你吹吹。” 这孩子实乃人精,闹起来如脱缰野马拦不住,一旦卖起乖来,那神情,那措辞语气,样样如蜜糖能将人甜化了。 “哪里都疼,半个月下不了地,你也半个月别想出门了。”阮雪音恰端着药盅进屋,一手还在哐当当捣药泥。 朝朝哇一声哭起来。 阮仲赶紧伸手揽,“不哭不哭,娘亲骗你呢,舅舅明日就能好。” 阮雪音将药盅往桌上一搁,“明日就能好,那你今日也别敷药喝药了,躺着等它自己好吧。” 那厢竞庭歌与慕容峋刚收拾完厨房,伸着脖子听动静。 “很像一家三口嘛。”竞庭歌道。 “最近是越发像了。”慕容峋啧啧,“这小子得谢我啊。” 竞庭歌白他一眼,“就你那孟浪之计?” 慕容峋一脸“难道不是?” 竞庭歌便牵起阿岩让她回房午睡,一壁回:“这人啊,彻底放下旧挂碍才能踏入新旅程。你那是治标,我给治的本。”
第九百四十六章 烈焰 春夏秋冬,周而复始。 阮仲的外伤好全是在四月下。此期间朝朝当真不出门,每日小尾巴似地跟着娘亲转悠,分明帮不上什么忙,却是随时都想搭把手,生把阮雪音要“严加处置”的心给磨没了。 “人家自己罚自己,看你还有什么话说。”阮仲笑她。 阮雪音无奈又好笑,“你没见她昨日捣药泥的模样,从头到脚在使劲,脸都憋红了。” 两人都常日带朝朝,一说便有画面。“小脸上的肉跟着抖吧?”阮仲合不拢嘴。 阮雪音猛点头,“我差点笑出声。” 竞庭歌这些日子为新策略费脑,来问阮雪音给人敷完药了没,好一起探讨。近门前听见这两人谈笑风生,再一望阮仲满面含春,当即折身,老母亲般的得色挂了一脸。 慕容峋瞧见,连拖带抱将人弄进房间,“人家相处相知,要你高兴得这样。” 她笑得当真甜,比与他在一起时更甜。 竞庭歌心情好,由他揽着腰,伸出食指一下下点他胸膛,“你懂什么?这媒是我做的,做了十年,总算要成了,岂止高兴,简直大快人心!” 慕容峋被她说得也嘿嘿笑,“真要成了?” “没这么快,但势头是好的,明年可期。” 慕容峋长舒一口气,“好啊,他们俩若能定下,咱们这山居生活便彻底踏实了。” 竞庭歌稍默,想及他前夜梦话,“你真踏实?” 慕容峋一怔,咧嘴笑开,“踏实。”又凑近她耳垂轻咬,“孩子们在隔壁午睡,你这会儿依我便更踏实了。” 入夏之后,六个人一起下山采买了一次。 如常戴笠帽,只两个孩子露着脸,本以为万分不打眼,谁料朝朝和阿岩这四五岁的容色已能吸引许多注意。 ——五官本就精巧,又都肤白胜雪、眸亮如星,终年受山林云雾熏蒸,更自带一股子不同凡俗的仙气。 “走了,看什么呐!”一妇人招呼家中小儿。 那男孩也就不过六七岁。“她真好看啊。娘你看!” 妇人打量一刻,许是觉得旁边的看护人个个头带笠帽、不好招惹,拉着儿子匆匆走了。 “抱起来吧。”阮雪音三年没出过门,实在紧张,哪怕知晓顾星朗远在天边、更开了后宫早将她抛诸脑后,仍是警惕,拉一拉阮仲衣袖。 阮仲便将朝朝抱起,笠帽的沿遮住孩子小半张脸。 “娘亲,方才那个哥哥夸我好看呢。”朝朝双臂环牢阮仲的脖子,歪过去对阮雪音道。 “嗯,你是挺好看的。”阮雪音中肯答,拢一拢面纱。 朝朝嘻嘻笑,“因为娘亲好看,我像娘亲。”又去捏阮仲的脸,“舅舅也好看。”再转头向另一侧,“阿岩也好看,姨母也好看,姨父也好看。我们怎么都好看呀!” 不到五岁的孩子,还是傻话多,几人被她逗得发笑。阿岩也已在爹爹怀里,两个孩子隔空拉着手,咿咿呀呀相互逗趣,好不热闹。 当日逛了市集,买了山里找不到做不出的用度,竞庭歌原要带孩子们进一回食肆尝鲜,阮雪音为谨慎故制止了。回家途中,林道上,碰见一只小野兔,孩子们吵着要抓回去喂养,两个娘亲好说歹说山里随处可见、便放人家自在,总算说通了,那兔子竟一路跟。 “有缘。”阿岩一贯惜字如金,凡张口必是箴言。 “我们阿岩连‘有缘’都晓得了!”竞庭歌将女儿从慕容手里接过,贴脸蛋贴不够,“何谓有缘呀?” “娘亲,爹爹,阿岩,朝朝,姨母,舅舅,”阿岩挨个儿指一遍,“在一起,”又扭头指那只兔子,“如今再加它,就是有缘。” “好女儿,说得好!”慕容峋抚掌大笑。 众人皆笑,阮仲偷瞄阮雪音。 阮雪音感觉到了,回视,抿了抿嘴。 一场连绵数日的细雨后,九月,蓬溪山的秋如约至。 小野兔个头渐长,毛色渐亮,每日跟着两个小主人蹦跶,从未走丢。 慕容峋和阮仲每日切磋武艺,一北一南,打法、兵器皆不同,倒是相互助益、各有精进。 满山层叠的青绿变深,只少许开始转红转黄,阮雪音和竞庭歌的探究也已走到“穷途末路”。 百余张神光,一纸对阿塔那方石块的描摹,一幅绣青金线条的黑色绉纱,几张河洛图的残页,以及旧时关于上官宴的一些莫名其妙的场景: 和竞庭歌在蔚南文绮家门口走麦田、挑麦穗。 和阮雪音在信王谋逆期间、鸣銮殿偏殿,说起“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这样闭门造车不行,得再去一趟寒地。”竞庭歌结论,“那雪光,你亲自看一看,最好当场睡一觉,看能不能梦见点什么。”——明夫人与听雪灯的真相,因与此题有涉,阮雪音告诉她了。 “你不如直接去苍梧找上官宴问。”阮雪音打趣,“用美人计,他肯定中招。” 竞庭歌意兴阑珊,“那你一样可以。他也喜欢你,亲口承认过。” 真是老了,阮雪音完全开得起这种玩笑,“我可没你那么想知道,犯不着。” 竞庭歌正色,“去一趟吧,慕容可以直接领路。三年没出过远门了,带孩子们长长见识也是好的。这一路越走越偏,又是严冬,遇不上几个人,你大可放心。” 十二月十六他们出发,昼伏夜出往东北行,走竞庭歌一早筹划好的路线,也即西边两国交界处崎岖地形间的“空子”,从祁入蔚,直奔寒地。 带着年幼的女娃娃,所谓“直奔”其实也并没有多快。入蔚境那日就已岁末了,一行人干脆找了间干净的村舍,给够了银钱,吃了顿团年饭,夜里挤在一张大榻上守岁。
福书网:www.fushutxt.cc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689 首页 上一页 657 658 659 660 661 66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