榻以石砌,底下烧着火,极温暖,两个孩子偎在其间,不到丑时便先后睡着了。 再是边走边玩儿,赶路加带孩子毕竟累,竞庭歌可以肆无忌惮靠着慕容峋,很快也入了梦。 待慕容峋亦阖眼,寂静房间里只阮雪音和阮仲还醒着。 阮雪音在看那唯一一扇窗的外面。 “不想睡?”阮仲轻声。 “今晚该有雪,我想等一等。” “北国的雪是值得等。我也赏赏。” 阮雪音一笑,转头看他,“没等到可别怪我。” 屋内半黑,月光堪堪照出人的轮廓,更令这一笑倾国世无双。 “你观天象,从不出错。”阮仲这般说,微倾身,靠近寸许。 阮雪音便下意识往后移寸许,牵动被子,惹朝朝翻了个身。 阮仲笑起来,随即郑重:“我不会。以后除非你同意,我都不会。” 阮雪音垂睫。 阮仲又伸出手,很慢,似在等她同意或不同意。 持续无声,他遂轻轻覆上她的手,“今晚若真落雪,若你我一起等到、看到,”他稍顿,以此强调后面的话: “我们就试一试,好吗?” 北国的夜半风,同样很轻地吹起来。 室内有此起彼伏的呼吸声,以至于阮雪音真觉得外头响起的只是风声。 “雪音。”阮仲先抬眼。 阮雪音便也跟着抬眼,看见不大的窗框内,半透的窗纸间,窄窄一条缝隙中,莹白的雪絮子正由少变多,由小变大,飘飘洒洒。 两人同望那一隙天地间并不真实的盛宴,良久。 然后阮仲转头,看着她微笑。 蔚国正始三年,照岁之夜大雪。阮雪音心道。明晨再睁眼,是白茫茫、新崭崭的又一年。 这夜她睡得安稳,且无梦。 天亮后被孩子的欢叫声吵醒,是朝朝和阿岩开始玩雪堆雪人了。 山中年年有冬雪,却没有北国这样一望无垠的雪原。 两个孩子穿着厚袄,小粽子似地在雪地上跑,跑着跑着摔一跤,爬起来接着跑、接着摔,可爱极了,阮雪音倚在门边咯咯笑。 “说好辰时出发,她们答应了。”竞庭歌道。 小孩子的答应哪能作数,到该走时,必定拉拉扯扯还想玩儿。 “新年,难得,她们若实在想多玩一会儿,就午饭后再走。”阮雪音道。 竞庭歌轻笑,“接下来一路可都是冰天雪地,还怕没得玩儿?” 纵有车马,纵有慕容峋这地头蛇与阮仲多年往返北国的老道,冰天雪地依然比预料中难行。 或也因他们所选路径多隐蔽,本身不好走。 一月初七,队伍陷入第一轮困乏,主要是孩子们累着了。几人稍作商量,决定歇脚,找到一处洞穴,铺了干草支了火堆,又将带得齐全的一应用度都拿出来摆好,倒很有些家的温馨。 天黑前慕容峋找到一处热泉,说夜里太冷,可以明日正午带孩子们去泡浴。 朝朝和阿岩兴奋得好晚才睡着。 北国的冬总是值得信赖,第二日如常大晴天,正午确比早晚和暖,竞庭歌与阮雪音便收拾好换洗衣物带着女儿们前往,慕容峋和阮仲就在热泉不远处盯梢护卫。 茫茫雪林,袅袅白烟,至寒方觉至暖,入水后连孩子们都安静了,专心享受热流遍全身。 “不错吧?”许久竞庭歌开口问,仰着脖子,头枕岩壁。那年在寒地夜夜以热泉泡脚,她告诉过阮雪音。 “若说北边有什么值得我动心思搬过来,大约就是这雪地热泉吧。”好一阵阮雪音方回。 “我也是!”朝朝道。 “我也是!”阿岩道。 四人皆笑,大大小小莹白的肩头跟着在水面晃,晃出涟漪圈圈。 “也别泡太久啊!”遥听见慕容峋招呼,“尤其孩子!” “泡久了亦晕眩。他倒是行家。”阮雪音赞许,“咱们起吧,总归要住几天,明日再来。” “你是凭医理修为,他是凭经验。”竞庭歌答应着,伸手牵阿岩。 热泉边由爹爹和舅舅搭了临时的帐子,四人在里头穿戴整齐,再出现时个个容光焕发——原本被寒天冻透了的瓷白脸颊,尽透出红扑扑水当当的霞色。
“可算轮到咱们了!”慕容峋一拍阮仲,“走!” 娘亲们遂带着两个孩子林间嬉闹,捡松果等他们。 “肉是不愁了。”阮雪音道,昨日狩猎有获,“一会儿得再找些可吃的冬果。” “能有么?”竞庭歌表示怀疑。 “照理该有。”阮雪音的照理都是书本所学。 竞庭歌想了想,“照理是该有。” “一会儿分头行动吧。一队带孩子回去吃午饭,”泡浴又玩乐,该饿了,“一队去觅果子。” “那我们带孩子吧。找果子,你比我在行。” 日色大灿,光透林间反射皑皑积雪,是比雪光与日光更亮的白。 阮雪音纵观周遭植被,已看好了一片地方,与阮仲径直往那头去。 有陡壁须攀,他便先上去,伸手再拉她,人拉上来了,却不松手。 阮雪音第一反应是抽手,终没有,由他握着。 这样手牵手漫步的画面,十几年来无数次出现在阮仲的梦里。 而雪原晃眼,掌中柔荑微凉,更让他如坠少年梦,许久没缓过神。 “应该就是这片了。” 她声音响起,他方醒转。“哦,那开始找吧。你刚说会被雪覆盖住是么?” 阮雪音看着他。 阮仲才反应仍紧紧握着她的手,令她无法行动,一窘,放开。 这人傻气起来真不逊慕容啊。阮雪音未免好笑,捡了根树枝开始翻找。 红艳艳小圆果乍现在茫茫的白里,有些刺目,格外好看。两人惊喜,对视一瞬,继续翻找,越来越多。 薄薄外皮有些皱,整体倒还饱满,应该果肉尚存、汁水尚在。 “哪儿来的?”阮仲问。 阮雪音往上指,阮仲抬眼,只见半枯的树枝交错,仍是不解。 “天上掉下来的。”阮雪音便逗他。 阮仲这才反应是那些树枝结的果,大雪之前掉落,未及枯萎,被积雪封存。 他扑哧笑,喜欢她这般与他玩笑。“能好吃么?” 阮雪音捡一颗掌心轻搓,放嘴里细嚼,“唔,甜的。” 阮仲只觉又看到了她六七岁时模样,冷静明慧之下,也不过是个小女孩。 “你也尝尝。”阮雪音又搓一个,递过去。 阮仲稍思忖,微张嘴。 阮雪音稍犹豫,送到他唇边。 果子集齐,包袱打好,两人原路返回。 又经早先陡壁,阮仲先跳,站在底下接应。 阮雪音万分小心,尽力不生旁的枝节,奈何往下比往上更难,冰雪又滑,落地时仍免不了被他双臂护住、横抱入怀。 他没立时放她下来。 “已至平地了。”阮雪音只得开口。 几里之外,小队骑行人马停驻,因哨探回报,前方有人迹。 赤棕的奔霄傲立白雪间,如一团烈火,其上坐着的人眉眼如工笔雕琢,面似寒冰。 ——是这几年陛下常态,处理政事时、面对臣子时,早无从前温和模样。纪齐也是此番随行才发现。“大致什么人?”他问。 “倒该是百姓,还有孩子,只不像当地人。” “陛下,咱们此行机密,不宜打草惊蛇。”纪齐转而向顾星朗。 顾星朗正眯眼眺雪原,嗯了声。 却在下瞬间被一点绛红撞破视野。 火焰般,自不高不低的一处下移,被一点青黑接住,定睛再看,方可猜得是一男一女。 因那虽不分明却能大致判断的姿势。 “是他们?”纪齐也瞥见了,问哨探。 “是!” “陛下——” “带过来。”
第九百四十七章 灼燃 顾星朗不知为何会说出这句,带过来。 大约因那绛红在冰雪间太显眼。 大约因那身着绛红的是个女子。 她离开祁宫带走的东西太少,其中就有那件绛红斗篷,自蓬溪山来,又随她归去。 视野中遥远的这点绛红,与她的,有些像。 那么看一眼,就一眼,失礼之处,他可以向这对伉俪致歉。 纪齐更不明白,不是上一刻才说好:不宜打草惊蛇?君上分明答应了啊! “陛下——” “带过来。”顾星朗又说一遍。 纪齐即知是不能再劝了。也罢,他们着黑甲,佯装的蔚骑,人员本也不多,见两个人还是旅人,该当稳妥。 遂扬手示意四名兵士去带人。 马蹄声刚起阮仲就听到了。 积雪深厚,那响动其实不显,但他经年习武、多年行军,耳力远胜常人。 阮雪音目力远胜常人。因他回头,她也便跟着眺,随着四骑愈近,逐渐可辨。 “蔚军。”她蹙眉。 阮仲再次握住她手。“走还是等?” 以他能耐,这一刻决定溜,完全来得及。 “庭歌他们仍在山洞里,此刻遁走,反而招疑。你我露面不要紧,主要是——” 慕容峋。 哪怕现下已是正始四年,哪怕整个蔚国能认出“先君陛下”的兵士寥寥无几。 阮仲明白了。“那便应付一下。” 对谈间四兵已近,其中一人下马拱手,“请二位跟我们走一趟。” 这倒是奇。阮雪音与阮仲对视一眼。原以为他们会直接盘问身份,如有不妥,再问符节。 “冬来农闲,我夫妇二人携家中亲眷来此游玩,顺带挖些药材做点买卖。”阮仲一礼,恭谨奉上银锭,“还请几位军爷,通融。” 此法在绝大多数时候都是管用的。 对方却抬手拒,“请二位跟我们走一趟。” 阮仲随身只一把弯刀,是慕容峋所赠,小巧足藏于衣中。 大战时不经用,对付这四个兵卒尚可一试。 阮雪音感受到他身势动,本就交握的手微微发力。 阮仲因此打住,沉吟半刻,牵着阮雪音往那头去。 马蹄印与人的脚印在有些泛蓝的雪地上无限延伸。 顾星朗眯眼愈甚,因那绛红随着距离近,越发眼熟,真是斗篷,而其主人走路的姿态,每一步,都如芒刺扎入心口。 阮雪音察觉不对是因奔霄。 她没大注意人脸,本也不认识几个蔚将,如此偏远之地也不会有“将”,不过是些小喽啰。 但那匹马与奔霄七分似。 距离愈近,七分变成八分,九分。 她不得不抬头看马上的人。 还是不够近,但她蓦然停住。 阮仲只能也停,转头看她,因泡过热泉而残留霞色的脸变得苍白,掌心中那只手也渐渐冰凉。 “怎么了?” 阮雪音视线定在那不近不远处。 阮仲目力不及她,勉力盯,仍没看清顾星朗的脸,却因她反应、因那轮廓,连猜带蒙,瞧出了些端倪。 “走。”只听阮雪音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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