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起头,不再看应院首,转而面向了胥长林:“正所谓养不教、父之过,如今我成了反贼,那么我老子是不是也该有些责任?这位胥先生,我麻烦您,给我老子一道绑起来吧。为人处世须得讲究公平二字,我是反贼,他就是半个反贼。” 我边说边笑,嘴上逞着能,心里却痛快。 就像是皮肤上生了一个疮,日也疼夜也疼,如今终于是狠下了心,用刀子划开了,狠狠地将里边的脓水挤了出来。 疼是疼,可疼得干脆利落,疼得畅快淋漓,疼得没了后顾之忧。 “哼!”胥长林闻言,却是冷笑出声,“到了这个时候,嘴上却还厉害。我就看看你待会儿你还能不能笑得出来!” 他转头朝外吩咐:“来人,将刑具带上来,我现在就要为我的义弟储一刀报了那一刀之仇!” “胥先生,这……”吴洵立即开口,“……对一个女子用刑,怕是……” “既是反贼,哪管什么男女之别?”胥长林眯了眯眼,“难不成吴大人对这反贼动了恻隐之心?旁的也就罢了,这应小吉可是同谋造反!若非咱们事先盯上了她,地成玉今夜便会到了淮阴王手中,两日之后边军入京,咱们可就成了亡国之臣!” 吴洵正色道:“你别给我扣帽子。我只是觉得这应小吉地位低微,从她口中得不到有用的东西,不必费神用刑而已。她手无缚鸡之力,在这牢里严加看守便好,应当待到证据确凿、淮阴王落网之时,再一并处置。” “一并处置?”胥长林眼睛发红,恨恨道,“我义弟储一刀因她而死、在白云观又折损了那么些兄弟,她却连小小刑罚都不受?她口口声声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你们就相信了?重刑之下出真言,我今天就非要试试,她是不是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吴洵没了话。 他瞧了我一眼,眉宇之间拧成了川字,显然没了法子。 也是此时,两名兵士入内,手上捧着我方才在监牢对面的墙上瞧见的刑具。 这些刑具五花八门,形状颇为诡异,乍眼一瞧也猜不出用途——只是每一道刑具的缝隙之中,都凝了厚重的黢黑血垢。 胥长林转过头,看向应院首。 “院首大人想必也无异议?” 应院首看了我半晌,终于开口。 “动手吧。”
第60章 白衣 “你为什么盯着恭桶看?”……
我不知道鞭子抽人是那样的疼。 按说我好歹也坚实过军棍, 原以为不过是区区刑罚,也没什么难熬的。 可鞭子打到身上的时候,我才明白。 那细长的鞭身打在身上, 先是听见“啪”地一声,极短促;接着, 你会感觉到先前由于紧张而崩着的皮肤骤然一松, 肌肤就那样裂开了。 破开的皮肤边缘, 像是被扯碎的纸,刺啦啦地呈现锯齿形状。 鞭打过的地方会迅速变红,血珠儿一粒又一粒争先恐后地窜到伤口处, 将破裂的衣裳也一道染红。 与此同时, 那疼就随着血液的涌上而渐渐明晰起来。 那是一种炙烤着的、针扎似的疼。 滚烫而尖锐,能迅速从伤口处蔓延到指尖,叫人浑身颤抖。 倘若那鞭尾还带着倒刺, 就更厉害。 你能清楚地瞧见那些狰狞的倒刺刮下血肉, 或许还有些碎肉要掉不掉地挂在你的皮肤上。而那时血液便会毫无矜持地喷涌而出,盖住皮下红白相间、凹凸不平的碎裂伤口。 就如同现在。 我眼前已经模糊了, 铺天盖地的疼在我身上炸开。 我像是一条鱼, 被人剐掉了鱼鳞, 再一寸一寸地压在炭上煎烤。 从第一鞭在我身上落下, 我就咬破了嘴唇。 我不是什么硬骨头,从小就娇气得厉害,受不了委屈忍不了疼,从来没觉得自己有多坚强。 可这一次,我硬生生忍住了。 我没哭,甚至没发出声音。 其实哭没什么好丢脸的,毕竟谁都有哭的时候——丢脸的是输。 他们试图用最简单的手段打碎一个人的坚持和脊梁。 我要是哭了, 他们就赢了。 我知道这样的坚持实际上没什么用处,可是有时候,有些事情就是必须要做。 我可以在任何时候示弱,偏偏不能是现在。 不能在应院首面前。 “够了!” 打到第十鞭的时候,应院首终于忍不住开口制止了胥长林。 我松开嘴唇,感觉温热的血顺着我的下颌滑落到颈项。 我抬头看见应院首不忍的神色,我知道我赢了。 我心里生出了一股扭曲的快意。 心软的人总是会输。 “你要再这么打下去,她就该没命了。”应院首拦在胥长林面前,“既然她现在不说,再打下去她也不会开口——够了。” 胥长林眼中的戾气缓缓消退,绷紧用力的手臂也渐渐松了下来。 吴洵亦见机开了口:“这谋反一事事关重大,终究还要由官家定罪,可不能私刑将她打死了。” “胥先生,我瞧今日便这样算了,将这应小吉严加看管在此处便可,等待日后发落定罪吧。” 在吴洵的劝说下,胥长林终于放下了手中的鞭子。 彼时我浑身已脱了力,意识也逐渐地模糊了,只能感觉到狱卒将我从刑架上解了下来,接着便将我拖回到了牢房中,扔在稻草里,不管了。 * 我清醒时,是被尿憋醒的。 我吃力地睁开眼,睫毛被眼上的黏液和脏污糊住,挣开的时候拽得我眼皮子疼得厉害。 但更疼的是身上。 我几乎没办法动弹,全身的气力都顺着那些伤口倾泻而出,连同我的骨头筋脉一块溜走,我动一根手指,几乎就能牵扯到全身的伤口。 只是到底,尿意还是战胜了疼。 我虽然此时是个阶下囚,但也立志要做一个体面的阶下囚。 若是被人发现我躺在牢里尿在了自己身上,我以后还要不要做人了。 我憋着最后一股劲,从地上爬了起来。 边起身边小声痛呼着。稻草粘在我的伤口上,和我的血肉搅在了一起;破烂的衣衫里露出来的,全是猩红的一片,瞧不见原本皮肤的颜色。 我双腿颤抖着,一步又一步挪向对面墙角的恭桶。 这时我又有点后悔,昨晚上为什么嫌它臭而将它踢到了角落。 臭有什么要紧的,可我多走这几步路说不准就能要了我的命。 好不容易扶着墙走到了恭桶面前,我又有点迟疑。 在汹涌翻腾的尿意中,我认真的在考虑要不还是尿在自己身上算了。 ——这恭桶太太太脏了。 黑漆漆的恭桶里虽然没有东西,但显然也从没有人好好刷过。 桶边凝结着一层厚重的脏污,将整个桶沿严严实实地裹住,甚至在小窗透进的寸许阳光下,隐隐泛着乌沉沉的光。 箍桶的铁箍上积着不知什么东西,正引得两只绿头苍蝇围着嗡嗡转——我看不清楚,也不打算看清楚。 我憋着气又憋着尿,一手伸到裙子底下摸着裤腰带,正做着我这辈子或许是最艰难的抉择。 也是这时,我听见这幽深的监牢里,传来数声痛哼。 接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我转过头去。 傍晚的辉光穿过小窗,轻软的红霞柔顺地落下。 落在一人身上。 日晚菱歌唱,风烟满夕阳。 隔着栅栏,谢阆看向我。 “你为什么盯着恭桶看?” 我闭上因惊讶而张开的嘴,手赶紧从裙子下边伸出来。 “你怎么来了?” “我来救你。” “噌”地一声剑鸣,银光斩过铁链,沉重的铁锁落地,谢阆走进来。 他的目光在我满裙凝固的血液上落了落。 那双漂亮的薄唇紧抿着,谢阆朝我走过来。 他不敢碰我,却尽力温柔地将我拢在了他怀里。 我听见他克制地开口。 “小吉,我来带你回家。” 我闻着他身上熟悉的草木薰香,不知道他到底是以什么心情闯进了军营的私牢,想要将我一个“反贼”劫出去。 分明前几日,我才当着傅容时的面亲手打了他。 他此时高大又牢靠。 恍惚之间,我们之间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还是我当年在香樟树上见到的那个,白衣翩翩、耀眼夺目的少年人。 只是—— “谢阆,你能不能先去给我找个干净的恭桶?” * “走出门去,捂好耳朵,不许转身。” 我下着命令,谢阆无奈地堵住耳朵转过身,耳尖泛红。 我一瘸一拐地走到谢阆给我寻来的陶缸边上,扯开裤腰。 刚想蹲下的时候,又不可避免地瞥到谢阆的身形。 “你听得见吗?”我怀疑地开口。 谢阆一动不动,手指头仍像刚才一样堵着耳朵。 我又看了他一眼,心里仍有隐隐的怀疑。 “哎唷!”我惊呼一声。 与此同时,谢阆立即转过身:“怎么了?” “你能听见!”我伸出手控诉他。 他愣了愣,颇不自然地转过眼去:“……只能听见一点点。” 我气愤地哼了一声:“你堵着耳朵,自己哼个小曲儿,再走远点。” “我不会哼小曲儿。” “我不管!”我又尴尬又凶狠地冲他低吼,“必须哼!” 一阵歪七扭八不成调子的小曲传进耳朵。 谢阆走出了牢门,在昏暗的巷道中站定,挡住这监牢的入口。 而我在牢里羞涩地放水。 “哐当”一声,监牢门口出现一声巨响。 “有人劫狱!”有人大喝一声,接着杂乱的脚步声就传了进来。 我见到谢阆白色的一角移动,便立即跑回了我所在的牢房。 我一手提着裤子,身下的陶缸热热乎乎地盛着我的尿。 “走了!”谢阆也顾不得这许多,当场将我裤子一提,抱我入怀。 ——事情发生得太他娘的快了。 我紧紧地扒住谢阆的衣裳,将脑袋埋在他的胸口。 他的动作很稳,一手持剑与士兵们搏斗,一手牢牢地托着我的……臀。 耳边是刀光剑影、身侧不断有人倒下,但是我一点也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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