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没有意见?没有啊,那就这样定了。” 张不三想来个白菜生吃、老肉快煮的办法,料不到竟是木讷人王仁厚破坏了他的愚民政策。 “我不去石满堂那个班。瓦碴揩屁股,我和他没茬茬。” 人不嫌他就算运气,他还戳三捣四地说人哩。张不三恶狠狠瞪他:“那你说,你想在哪个班?” “宋进城的那个。” “不要,我们不要。”宋进城道。 “那我去一班。”王仁厚满脸通红,不知是气的,还是臊的。 “鸭子走路一摇三摆,炖了,没火;养着,我们的血汗养不起。”有人马上反对。 王仁厚一副可怜相,佝偻着身子蹲到地上,咕哝一声;“没人要我,我就走。” 素来对王仁厚看不顺眼的石满堂听他说要走,便数头数脚地骂起来:“你这个畜生,只知道一杆老秤十六两,现钟不打要去捡破铜,让你发财,还得捧着求着小声大气地哄着么?要走就走,快走,别以为少了你事情就办不成。”他骂着不过瘾,捋起袖子上前就打。人多手杂,一时间将他拉住了。 张不三暗自叹息,开店容易守店难,一上手就碰上人家朝你撒尿,不治治他们,往后闻了屎臭,还要说是馍馍香哩。 “石满堂,你欺负人也得顾顾我的面子。这一伙人是短是长都是我请来的,你打走一个,我让你全家冰清水冷一辈子。” 王仁厚得势了,瞪眼朝石满堂哼一声。石满堂马上做出一副激怒状,又要扑向王仁厚。
“仁厚,站起来!你也有手有脚有气血,我看看他能把你打死。” 张不三吼道,可他没想到醉酒人越扶越醉。王仁厚慢腾腾站起,低头勾脑,带着一鼻腔呼哧呼哧的闷气,朝台下晃悠悠走去。 “回来!”宋进城喊一声。 王仁厚回头,苦笑着弯了一个腰:“我不想叫人打死。”说罢又要走。宋进城跳过去,将他拉住了。 真拳不打躬腰人。石满堂的火气也化成了叹息。张不三瞪他一眼,突然笑了:“满堂,你有本事你就打,打得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几十斤重的金疙瘩对半分。” “撵我走你就直说,我可不是那号死拉着旁人的裤腿奔光景的人。”石满堂道。 “你走?别人离得,你离不得,野猫儿不逮家老鼠,自有大用场。我们围子人就缺个你这样的金掌柜。” “你这不是糟踏我么?” “就算是糟踏,你也得忍着。我当正的,你当副的。” 所有人都呆了。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宋进城:“好!这个决定我拥护,别人也拥护。大家说,是不是?” 人群中出现了一阵七零八落的“嗯啊”声,但很难说这就是应诺。石满堂洞悉其妙,使劲摇头。张不三恼了,一拳擂到他胸脯上:“你滚!马上就滚!我看错了人!” “掌柜的,你这是抱着母鸡当凤凰。” “我说是凤凰就是凤凰。” 石满堂沉默了一会,突然扬起头:“那好,我听你的。”他又望望三丛四簇的人众,心一横,牙一咬,大声道:“要我干,我就得有我的章法。丑话说在前,想散伙的现在就散,明儿动土,谁敢捣蛋,有娘的我拐走他娘,有媳妇的我拉跑他媳妇,啥也没有的,我打断他的肋巴骨。” 张不三笑盈盈的:“我怕这伙人轮不到你欺负。”他又转向大家,“你们也不要害怕他姓石的。他要无故打人,我亲自问罪,绑起来叫大家剜肉。不过,你们也要小心点,别叫他抓住把柄。看大家还有啥问题?没有了?好!进窑睡觉。” 明知乐极生悲是个颠扑不破的真理,张不三还是对着石满堂着实笑了几声。古金场深秋的冷凉空气中,笑声也是带着寒意的。 “明儿放假,下午烙馍馍包饺子,来顿干的。” “放不得。庄稼人贱脾气,越惯越懒,越放越散。”石满堂用黑手抹着脸上的汗水,表达着符合他副掌柜身份的意见。 张不三摇头,显出一副比对方老辣深沉的模样:“冒出来的泉水几把土堵不住,但要不堵,三天两后晌就会冒光。” 十天下来,通地坑下挖的速度比张不三预料的几乎快了一倍。每天,虽然他不会跟一个班干满八个小时,但班班都得去泡上一会儿,加上一些琐碎事情的纠缠和时时要提防谷仓人的偷袭,时间被肢解了,他只能刁空休息。幸亏有石满堂这样一个占理不让人的助手,这帮人中还没有发生过那种钉头碰钉头,叮叮当当不可开交的矛盾,省了他不少精力。张不三没有把石满堂算成班内的劳力,只让他和自己岔开,每班都去干上三四个钟头。这种安排一方面发挥了石满堂督促别人加油干的作用,一方面增强了他的自豪感和对张不三的义胆忠心。石满堂从未管束过别人,这次得到器重,那受宠若惊的使命感使他显得比老天爷还要负责。“三班比二班多挖了整整两尺。”“狗日的王仁厚耍尖溜滑不出力,我给了他一脖梗(用巴掌扇后颈)。”每次回到地面,石满堂总要向张不三喘喘吁吁地汇报,其实是卖弄他起到了一个监工的作用。张不三当然不会放过每一个表扬他的机会,南墙根里的葱,全靠壅。班班都在比赛,下一班一定会比上一班挖得多,哪怕多半尺,不然就会赖在下面不交班。和出坑的土石一样,人也是被麻绳吊上吊下的。麻绳通过支架上的滑轮受人控制,比起历史上那几次掏坑挖金来,当然是既省力又有时效。人的热情加上炸药的威力,大坑已有四丈多深了,而疲倦和忧急也同样深地钻进了人们的躯壳。古金场的地层里那股激动的潜流,也就在这个时候从坑底汹涌而出。 正在向休息的人们通知明天放假的张不三被宋进城拽到坑沿上,还没站稳,就让人用麻绳拦腰缠了一圈。几分钟后,张不三的双腿重重地插进了水中,水浪四溅,稀哩哗啦的。那水已经回旋着没过了膝盖,更可怕的是坑壁四周冲涮出了几个洞穴。失去了支撑的坑壁随时都有可能崩塌。而石满堂却得意地望着张不三,为自己能够镇守坑底,没让大家逃向地面而自豪呢。 “真的不要命了?” 石满堂没听准张不三的口气,嘿嘿一笑:“能捧到金疙瘩,死也值。” “掌柜的,命是盐换的,一人只有一条,死不起哟!” 张不三扫一眼满脸凄哀的王仁厚,冲石满堂吼一声:“快上!”说着,他解开了自己身上那根麻绳。 八九个人忽地围过去,你抢我夺地挤成一堆。石满堂上前,死命地拽过绳子来:“谁也不准上!掌柜的,轿到门前马撒尿,你不能惯坏了他们。” 张不三伸手夺绳子,却被石满堂一把推到坑壁上。哗啦哗啦,浸湿的泥土朝坑水落去。涡流湍急,旋出一只只滚动不已的深陷的眼睛来。波纹鼓荡着,急促地拍向四周。张不三感到水面在倾斜,通地坑在倾斜,整个地球都在倾斜。 “满堂,听我的,金子要人挖,人死了,啥都完了。” 这请求出自张不三的口是从来没有过的。石满堂愣了。王仁厚扑过去,将麻绳三下两下拴在自己身上,朝上面猛叫:“拉!快拉!” 半个钟头过去了,坑内积水越来越多,大块大块的泥土滑下来,砸出一阵阵惊心动魄的激响。冲涮出的洞穴如同地狱之门,威赫赫、阴森森地洞开着。别的人都已被吊了上去,坑底只剩下张不三和石满堂。 “满堂!谁先上?” 张不三拽过绳子来就往自己身上缠:“挖金子没有我不成……” “没有我也不成!”石满堂大吼,却没有抢绳子。 “你万一出了事……” “少给我念咒,上!” 石满堂狠推他一把。张不三朝下拉拉绳子,便倏地被拽离了水面。石满堂翘起下巴朝上看,忽又勾下头去。晦黯的坑底寒气扑来荡去,浸湿的土石又一次落下,水浪使劲推搡着他,像是魔鬼要将他押送阎王殿似的。积水已经没过腰际了。随着一个冷战,他双手捂脸,颓然歪倒在水中,头迅速被淹没。他咕了几口水又挣扎着站起,觉得自己该死了。 石满堂没有死。但当他被吊出地面抬进石窑时,那张脸苍白得比死人的还要难看。他眼闭着,喜怒哀乐全部逸去。好一会儿,那双眼才渗漏出两股绝望的白光,在张不三身上滞留不去,僵硬的嘴巴也慢慢张开了:“看不得,看不得……鬼!我看见鬼了。红的黑的绿的白的,在坑底水洞里……” 张不三连忙用手捂住他的嘴,四下看看,见窑内没有别人,厉声道:“不准胡说!” “掌柜的,我一个大男人,哄你做啥?信不信由你。” “我不信。” 张不三来到窑外时,人们大多瘫坐在地,叹的叹,喘的喘,好像挖金疙瘩的事儿已经由地下水宣布结束。人们的精神溃败起来如山倒,刹那间就变得不可收拾,恼怒得张不三恨不得一口气将他们吹起来,吹出一个龙腾虎跃的场面。他双手叉腰,拿出一副天地不怕的气派:“挖金子就像种庄稼,只愁不种,不愁不长。” 一声粗闷的唉叹打断了他的话。他在人堆里搜寻,却见宋进城长长地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治不住水,好话说上一万遍也是多余的,话不饱肚不解渴,更不能拿它挖土铲石。” 张不三气得瞪凸了眼睛,攥起拳头吼道:“过来!” 大概宋进城是愿意挨打的,居然稳稳当当走了过去。 “你说我的话是多余的?你盼大家散伙?” “要是用胶泥也堵不住水,不散还有啥办法哩!” “胶泥?”张不三愣了,明白对方又在卖弄聪明,抡起胳膊,一拳打出了宋进城的几声尖叫。但在心里他是很感激宋进城的。 胶泥有黑白两种,黑胶泥是湿胶,白胶泥是干胶。一黑一白分别堆积在积灵河床里和河岸上。显然这是被河水从积灵山深处冲下来的,年经日久,越积越厚。淘金汉们虽然早就理解了它的用途,比如盘锅垒灶,比如在淘洗砂金的水坑里固定龙骨金床,但谁也不清楚它为什么会和水泥具有同样的性质。 围子人开着拖拉机将胶泥运来了,再用灌木韧条捆扎成许多胶泥块,塞进坑底的洞穴,既能够支撑坑壁,又可以挡住流动的泥沙。这工作是当过几天泥瓦匠的宋进城带人完成的。危险越大,张不三就越觉得自己有保全性命的必要。不到撬开青石见真金的最后一刻,他不想冒死亡的危险。 更加苦累的挖掘又开始了。坑底还有地下水不断渗出,过去是挖掘干沙干土,现在每往上吊一桶都是水泥参半。而且人的双腿长久泡在稀泥浆里,皮冷骨寒关节疼,咬牙鼓腮地干活,心有余而力不足。有人开始装病,有人真的病了。石满堂希望自己昏沉沉挺在石窑里,有朝一日翻身起来,就见金疙瘩辉映于世,自己摸啊摸,先沾上一手金粉再瓜分。无论真病还是装病,躺倒的人都切盼着自己能被张不三开除。可是,他们一连躺了四天,也不见张不三发话,甚至连他的丝丝恼怒也看不着。真病人,假病人,每天照例要得到张不三的三次问候,还不算饭间的好言安慰。一日三顿,至少有两顿,张不三要亲自把饭端给他们。有几个人害怕了。在这种盛情挽留下了,他们知道总有一天自己会被感动,然后心甘情愿地再被人吊下坑去。可一想那冰冷的水和沉重的镐头,他们就会感到一种死灭的召唤,还有那铁锨碰石头的瘆人的嗞嗞声,更是世界上最难听的来自地狱的恶音。在一个没有月亮窥视只有黑风劲吹的晚上,有三个人装做起夜,丢下铺盖,神鬼不知地跑下了黄金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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