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时杨晟的电动三轮车陷进田埂,车载导航不断提示“偏离路线”。 远处传来张春梅的笑骂:“让你走北斗导航划的绿线非抄近道!” 三个哈萨克斯坦少年从白杨林窜出来,领头的阿达力扔给他一捆麻绳:“拖车鈎在底盘右边,APP能遥控解锁!” 当夕阳缓缓沉没在地平在线,杨晟无力地斜倚在兵团简陋屋舍的门槛上。 节目组导演递来保温杯:“今天素材够了,你早点…” 话没说完就被屋里的喧闹打断。帕提古丽正挥舞着化验单嚷嚷:“我的棉花比机器采的每公斤多卖两块三!” “您这身板还能采几年?”张春梅亮出手臂上的运动手环,“我昨天走了三万四千步,心率都没上过一百。” “我爷爷九十三岁还能摘棉花!”老人扯开外套露出保暖背心,“华为牌的,我孙子给买的,能测血压!” 杨晟忽然注意到墙角的老式秤杆——黄铜秤砣上刻着1993,秤盘却装着太阳能充电板。 小赵蹲在旁边调试传感器:“这是帕提古丽大妈非要留着的,说新电子秤没手感。” 夜幕降临已经接近晚上十点了,棉田里的传感器亮起星星点点的蓝光。 夕阳像一颗熟透的沙枣,沉沉地坠在棉田尽头。杨晟摊开双手,指缝里嵌满了细密的棉丝,在暮色中泛着毛茸茸的光。 “嘶——”杨晟瘫坐在棉田垄沟里时,倒吸一口凉气。 裤管里钻进十几颗带刺的棉籽,扎得小腿生疼。后颈火辣辣的,晒伤的皮肤像被烙铁烫过,轻轻一碰就簌簌掉皮。 他摸出水壶灌了一口,温水混着汗水滑过喉咙,带着铁锈的腥味。 杨晟仰头望向平房矮墙上那几株向日葵——曾经金黄灿烂的花盘如今枯槁地低垂着,像被抽干了生命的空壳,黑色的种子早已被贪嘴的麻雀啄食殆尽。 “小杨!”张春霞拎着空布袋风风火火走来,粗糙的手掌往他工装兜里一塞,“拿着!”杨晟低头,五颗饱满的棉桃静静躺在掌心,壳面上用红漆点着朱砂痣,像小姑娘眉心的花钿。 “特级里的特级。”她眨眨眼,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带回去当种子,种哪儿都是晴天。”她说话时,发梢沾着的棉絮在夕阳里飞舞,像细碎的雪花。 杨晟突然觉得眼眶发热。他咧嘴一笑,两个酒窝更深了:“谢谢张姐。”声音有些哑,不知是被棉絮呛的,还是别的什么。 晚饭后,暑气未消。杨晟拖着酸痛的身子挪到门前,发现大家已经三三两两坐在水泥地上乘凉。 老周蹲在门槛上卷菸,报纸裁成的烟纸泛着陈旧的黄,菸草碎屑洒了一地。见他出来,老周递过一根歪歪扭扭的手卷菸:“尝尝?” “我抽不惯这个。”杨晟摇摇头,从兜里掏出皱巴巴的雪莲烟盒,弹出一支叼在嘴里。 打火机的火苗跳动,他看见自己手背上被棉铃划出的血痕已经结痂。“棉花要采多久才能完?”他吐出一口烟圈,看它被晚风吹散。 老周眯着眼数了数日子:“全部整完得11月下旬喽。”他突然凑近打量杨晟,“小夥子香港人?口音听着像。” “是,香港人。”杨晟笑了笑,发现两个酒窝的位置晒得黝黑,摸上去刺啦啦的疼。他望着远处连绵的棉田,想起维多利亚港的霓虹——那里现在该是华灯初上的时候吧? “瞅见西头那排白杨没?”老周用菸头指了指。暮色中,笔直的白杨像一排列队的士兵,树梢上挂着几颗孤零零的棉铃。“底下埋着第一代采棉机,85年苏联货。老周啐了口痰,“履带都锈成棉铃壳了,当年可是咱农场的宝贝疙瘩。” 杨晟沉默地听着。夜风裹着柴油味从棉田深处飘来,混着泥土和枯叶的气息。 他掐灭菸头,火星在鞋底碾出焦黑的痕迹。这时小赵拎着手电筒走来:“杨哥,要做夜间巡检了。” “我跟你去。”杨晟拍拍裤子站起来,顺手抄起靠在墙边的运动摄像头。取景框里,他们的身影在棉田垄沟间起伏,像浪里行舟。 “现在不用守夜了。”技术员调试着云台上的红外摄像头,显示屏亮起幽幽的蓝光,“去年植保无人机逮到过野猪群,好家夥,十几头呢。” “会有狐狸吗?”杨晟突然问,镜头扫过远处黑黢黢的胡杨林,“我前天在戈壁滩见过骆驼,双峰的。” 技术员笑了:“戈壁滩狐狸多的是。见过野狼没?”见杨晟摇头,他指向更远的黑暗,“等你们到胡杨林,或者克拉玛依油田区,那才叫多。半夜里眼睛绿莹莹的,跟鬼火似的。” 杨晟没说话。他调整焦距,让镜头对准天边的银河。 第86章 星光落进取景框的刹那,他很想念香港的万家灯火,更想念某个人的体温。摄像头忠实地记录下这一刻的静默,连同他微微发抖的呼吸声。 再次回到平房,杨晟发现帕提古丽正用他的笔记本计算机视频通话。 显示屏里的小男孩用汉语喊:“奶奶,我们学校收到你寄的棉花了!” 老人得意地戳戳杨晟:“看看,上海小朋友拿我的棉花做航天服模型呢!” 夜幕低垂之时,节目组下达了次日的使命:亲身参与棉种筛选的实践环节。 杨晟在充电台灯下翻看今天的笔记,突然发现棉兜里多了串烤包子。 ——帕提古丽不知何时塞进来的,羊油渗过棉布,在纸上洇出半轮油汪汪的月亮。 他翻出相机看今天的画面,有一株被棉壳压弯的野向日葵,花盘上栖着只蓝翅蜻蜓,薄翼沾满棉绒,像是刚从云朵里孵化的精灵。 取景时他的衣角扫落几朵棉桃。库尔班老人摇着头拾起来,用衣襟仔细擦拭。他掏出自制的桃木卡尺量了量棉丝长度,把合格的那朵塞进红布袋,剩下的揣进自己兜里。 棉花骨头硬,你得比它软。 在那个夜晚,当最后一车棉包被运走之后,杨晟独自在晒场上捡到了一枚裂开的棉桃。在皎洁的月光照耀下,壳中残留的棉丝纠缠在一起,宛如一朵尚未消散的云彩。 库尔班老人抽着莫合烟说:“留着吧,这是没赶上好时候的云娃娃。” 杨晟写下今日笔记: 特级棉纤维长度≥29mm(相当于三粒小麦并排) 每公斤带壳棉桃约320颗(库尔班老人闭眼数了五分钟) 阿依努尔的药膏止疼效果持续2小时37分 远处兵团纪念馆的轮廓渐渐隐入夜色,杨晟忽然觉得,那些沉默的采棉机残骸也是另一种形态的棉桃。 …… 12月7日,大雪节气,石河子室外温度-21℃。 杨晟身披节目组准备的加厚棉质工作服,蹲守在智能化轧花车间的中央控制室内。 液晶屏上跳动着各环节数据:3号生产线回潮率9.8%,皮棉杂质率1.2%,都是优等棉指标。 山东籍的技术能手赵峰递给他一杯蒸腾着热气的棉籽奶茶:“来,品鉴一下,这是我们厂的新研发成果。” “这温度传感器的反应真是迅速。”杨晟手指着显示屏上的波动曲线,他方才在棉田中辛勤劳作,晒得通红的鼻尖透露着劳动后的痕迹。 “德国海尔的设备,误差不超过0.5%。”赵峰敲了敲钢化玻璃外的流水线,银色机械臂正将棉包送入打包机,“不过最绝的还是老周那双手。” 透过玻璃,杨晟看见维吾尔族质检员周海提站在分级台前。老人并不看自动分拣机的绿灯,只是抓起把棉花贴近耳廓,灰白胡须随着棉絮蓬松的簌簌声颤动。 “周师傅,您这是?” “听棉花说老家的事呢。”老人眼角的皱纹堆起来,“北疆的棉沉,南疆的棉飘,像不像天山南北的人?” 打包机的轰鸣声戛然而止,像被掐住喉咙的野兽。赵峰的对讲机里爆出一串电流杂音,他脸色骤变,抄起扳手就往三号线冲。 杨晟紧跟在后,那双大头棉鞋在环氧地坪上打滑,差点摔个趔趄。 液压设备发出垂死般的呻吟,死死咬住半捆雪白的棉包。液晶屏上猩红的“E-47”代码不断闪烁,像警笛般刺眼。 “操,又他妈是地膜!”赵峰一把掀开安全罩,热风枪喷出的气流将他汗湿的刘海吹得支棱起来。机油味混着棉纤维特有的尘土气息在车间里弥漫。 杨晟突然发现周海提不见了。转头看见老人正佝偻着背蹲在原料口,老花镜滑到鼻尖,枯树枝般的手指在发送带缝隙里摸索。阳光从气窗斜射进来,给他镀上一层金边。 “找这个?”周海提突然直起腰,两指捏着片指甲盖大的塑料膜,像展示战利品似的晃了晃,“精量播种机漏的。现在推广可降解材料,这种老古董…”他摇摇头,塑料膜在指尖簌簌作响。 杨晟接过来对着顶灯细看。阳光穿透那层薄如蝉翼的塑料,折射出虹彩:“像琥珀里的虫子。” “你小子该去文联。”赵峰啐了一口,拳头砸在重启按钮上。设备发出嗡鸣,显示屏重新流淌起绿色的数据流。他抹了把脸上的油污,“晚上食堂见,给你看真正的诗。” 员工餐厅蒸腾着辛辣的香气。古丽正在大铁锅里翻炒棉籽豆腐,辣椒皮在热油里噼啪作响。 杨晟蹲在角落剥蒜,忽地发现冷库门上贴着张泛黄的《轧花厂能耗对比表》。手指抚过那些数字:2020年1387度,2023年902度。不知是谁用红笔在旁边画了个笑脸。 “看这个。”赵峰的声音突然在耳边炸响。他拎着平板计算机挤过来,显示屏上是棉花质量追溯系统。输入今天的生产批号,卫星地图立刻定位到一片棉田,数据瀑布般倾泻而下:北纬43°21',10月8日采收,施用过枯草芽孢杆菌… “扫这个码,”赵峰指甲敲了敲包装袋上的二维码,“北京那边能看见咱们车间直播。” 杨晟扫码的手有点抖。手机显示屏一分为二:左边是轧花车间即时画面,自己穿着蓝工装的身影赫然在列;右边突然蹦出一条弹幕——“新疆棉花真的不用手摘了?” 他下意识望向窗外。暮色中,六台采棉机的红色示廓灯在棉田里,像一群钢铁萤火虫。残雪覆盖的田垄上,履带碾出的辙痕延伸向地平线。 “回他!”古丽把锅铲往竈台一摔,围裙上沾着辣椒籽,“就说我们开采棉机的丫头,比他们三里屯玩超跑的还威风!” 冬不拉的琴弦突然震颤起来。阿娜尔罕抱着胡杨木做的老琴,皱纹里藏着棉花纤维。女工们用棉粕包装纸折的星星挂满圣诞树——虽然离圣诞节还有半个月,但谁在乎呢? “咱过的是棉花节!”保管员托合提把棉铃壳串成的花环往杨晟头上套,奶糖的甜香从他口袋里飘出来,“杨记者,来跳舞!” 杨晟被推进人群时,余光瞥见大显示屏上的直播间人数突破十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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