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合买提从皮卡后斗拽出裹着棉被的茶壶,浓酽的砖茶冒着白气浇在滴灌带裂口上。冰层崩裂的声音清脆悦耳,像一串细碎的银铃。 “喝!”沾满冰屑的搪瓷缸突然怼到眼前。杨晟还在犹豫,艾合买提已经掰开他冻僵的手指,硬塞了进去:“茶冷了就当镜子照,你们拍纪录片的眼睛该看看自己。” 杨晟低头,茶面上倒映着一张陌生的脸——皲裂的嘴唇,发紫的鼻尖,还有那双布满血丝却异常明亮的眼睛。 他抬头看向节目组偷笑的同事们,眨了眨湿漉漉的眼睛,突然觉得喉咙发紧。 在罗布人村寨的最后一家渔屋,百岁老人亚森·库尔班正用红柳枝串起塔里木河冰层下的鲤鱼。 杨晟的镜头刚对准滋滋作响的鱼皮,老人突然用生硬的汉语哼起《我们新疆好地方》。那声音沙哑却有力,像沙漠里突然涌出的泉水。火堆旁散落的鱼鳞闪着蓝光,像撒了一地碎星星。 “娃娃,来!”亚森布满褐斑的手突然捏住杨晟的耳垂,那温度烫得他一个踉跄。 老人把烤鱼塞进他怀里,鱼眼珠在高温下爆裂,流出琥珀色的胶质:“吃!眼睛亮!” 杨晟忍着腥涩咀嚼,抬头发现老人正用鱼骨在沙地上画古河道地图,干枯的指尖渗出血珠,浸入那些蜿蜒的线条。 深夜收工后,摄制组意外发现亚森独自跪在冰河边。 月光下,老人解开羊皮袄,嶙峋的胸膛贴着冰面。他哼唱的音调让杨晟想起敦煌壁画里飞天的飘带,悠远而神秘。 收音师激动地举起麦克风,却被向导一把按下:“这是罗布人和塔里木河说悄悄话,咱们的机器听不得。” 杨晟默默关掉了挂在胸前的运动相机,突然觉得自己的镜头如此苍白。 慕士塔格峰西麓的冰洞里,柯尔克孜族采冰人别克用狼髀骨凿击冰壁。 杨晟的镜头追随着纷飞的冰屑,突然被别克拽到一道冰裂前:“看!三百年前的雪花睡在这里。” 幽蓝冰层中果然封着细如发丝的晶簇,像被凝固的星尘。“”你们夏天喝的冰镇酸奶,都是我们冬天存进去的月光。”别克边说边把凿下的冰块装进骆驼皮囊,突然将一块冰晶塞进杨晟领口。 彻骨寒意激得他尖叫,整个冰洞顿时回荡起空灵的笑声:“记住这冷,等七月你坐在葡萄架下吃西瓜时,就能尝到冬天的味道了。” 返程时骆驼突然跪地,别克轻抚它结霜的眼睫:“它闻见三十里外的暴风雪了。” 杨晟学着他用雪搓热骆驼的膝盖,指尖触碰到的毛发里藏着细碎的沙粒与盐晶。 远方地平线开始翻涌灰黄色波涛,别克却掏出鹰笛吹响,穿云裂石的声音刺破风雪:“骆驼听这个走得稳,比你们那个…GPS有意思!” 二月的最后一个拍摄日,杨晟在塔克拉玛干腹地迷了路。沙丘背阴面的积雪未化,像撒了糖霜的千层酥。 他索性躺成大字,发现云缝中漏下的阳光正把摄像头影子拉成胡杨树的形状。 维族司机买买提找到他时,正用坎土曼敲击越野车轮胎唱木卡姆。“年轻人总想找沙漠的心脏,”他扔给杨晟一颗冻梨,“其实沙子的心跳在每粒石英里。” 咬破梨皮的瞬间,冰凉的汁水溢满口腔。杨晟突然想起自己曾经问过的一个傲慢问题。 “您觉得新疆最美的是什么?” 此刻他知道了答案——是艾合买提冻裂的手掌纹路里嵌着的沙粒,是亚森用鱼骨画出的消失的河道,是别克冰洞笑声震落的千年冰晶。 所有这些,都比摄像头捕捉到的更锋利,更柔软,更像活着的新疆。 …… 越野车在塔什库尔干河谷剧烈颠簸,杨晟的额头第三次撞上车窗。冰川融水已经漫过轮胎钢圈,浑浊的水流裹挟着碎石拍打底盘,发出令人牙酸的刮擦声。 “操!”司机老马猛打方向盘,车轮在泥浆里空转,溅起的泥点子“啪”地炸在运动相机镜片上,像一滩干涸的血迹。 杨晟摇下车窗,混合著冰碴的寒风立刻灌进来。远处山脊上,野杏花开得正盛,粉白花瓣被风卷着掠过灰褐色的岩壁,像场不合时宜的春雪。 “城里人总挑雪化时来。”艾尼瓦尔嚼着风干肉,油脂沾在他翘起的胡须上,“车轮子比旱獭还会打洞。” 柯尔克孜向导的帽子随着颠簸叮当作响,银铃铛在杨晟耳边晃出一串刺耳的音符。 杨晟调整头顶的运动相机时,金属扣突然夹住一绺翘起的头发。他疼得倒吸冷气,这个龇牙咧嘴的表情被广角镜头忠实记录——后期肯定会成为节目花絮里的笑料。 “我要拍肖贡巴哈尔节。”杨晟用袖子擦拭镜头上的水雾,GPS显示海拔已经3800米,他的太阳xue开始胀痛。 “艾尼瓦尔!”他半个身子探出车窗,冲锋衣立刻被冰水浸透,“帮我看看这个红灯是不是在录?” 向导慢悠悠绕过车头,靴子踩在泥水里发出令人不适的咕唧声。突然,一张布满皱纹的脸怼在镜头前,羊膻味混着马奶酒的气息扑面而来。 “城里人的玩具。”艾尼瓦尔黢黑的手指戳了戳相机,指甲缝里还沾着羊油,“我们帕米尔的春天要用鼻子录。”说着抓起把湿漉漉的羊粪塞到他手里,“闻闻,青草在羊肚子里发芽了。” “……” 杨晟的手僵在半空,羊粪的温热触感透过手套传来。 他刚要发作,镜头却自动对焦到艾尼瓦尔身后的山崖——六个塔吉克斯坦汉子像蜘蛛般悬在百米峭壁上,沙棘枝扎成的长扫帚正扫过岩缝。 七十岁的阿帕克老人立在崖顶,羊皮袄被山风鼓成帆,吟唱的古调被收录成断续的电波声。 “他们在给山神掸灰!”艾尼瓦尔揪着杨晟的后领往后拖,冲锋衣发出不堪重负的撕裂声,“你挡着春祭的道了。” 杨晟踉跄着后退,靴跟撞到块温热的物体——那是刚产完羔的母羊胎盘,暗红色渗进初融的冻土,像幅抽象的血色地图。 “喝口马奶酒暖暖胃。”艾尼瓦尔憋着笑递过羊皮囊,“阿帕克说镜头吃不下整座山的灰。”酒囊上还沾着可疑的污渍。 在南疆过春节时,节目组用冻硬的馕饼当年糕,矿泉水瓶当酒杯。杨晟蹲在帐篷外啃着冰凉的囊,王晅的电话突然炸响。 “澜晟上了部纪录片。”王晅的声音在卫星电话里断断续续,“今晚开播。”说完就挂了,像在躲避什么。 那晚杨晟躲在临时厕所里,手机是偷偷从向导借来的,显示屏的蓝光映着他开裂的嘴唇。主页推送的纪录片封面是维多利亚港的夜景,出品方写着“澜晟北京娱乐公司联合香港明德娱乐”。 《港岛记》三个字像记闷拳砸在胸口。 镜头扫过太平山顶的淩霄阁,那里有他经常靠过的栏杆;掠过庙街大排档的霓虹灯,他和郭明德曾在那分享过一碗艇仔粥;最后定格在深水埗的老唐。楼,褪色的春联还留着去年除夕他们一起贴的胶带印。 杨晟的拇指摩挲着显示屏上熟悉的街景,喉结剧烈滚动。 厕所铁皮墙外,摄制组正在分食最后的巧克力,欢笑声透过薄钢板传来。他把拳头塞进嘴里狠狠咬住,咸腥的血味在口腔蔓延,却压不住胸腔里翻涌的酸胀。 叶观澜……用整个香港向他们不能公开的关系告白。 第92章 喀什百年茶馆的雕花木窗将正午阳光筛成细碎的金箔,杨晟胸前的GoPro随着他转头的动作扫过满墙铜壶。 那些被烟熏黑的铜壶在镜头里泛着幽暗的光,像一群沉默的守夜人。 “你的铁眼睛喝不喝茶?”老人沙哑的嗓音裹着药茶香,没等港岛青年解释,粗陶茶碗已淩空飞起。 杨晟刚要解释这是运动相机,老人已经拎起粗陶茶碗。 深褐色的药茶在空中划出一道琥珀色的虹,准确落入三米外客人的碗中。GoPro的广角镜头里,茶汤表面荡开的涟漪将阳光折射成细碎的金砂。 “春分茶。”老人腕间的艾德莱斯绸绷带拂过镜头,那些鲜艳的几何图案在取景框里一闪而过,“昆仑山的雪菊要配去年晾的桑葚,就像年轻的骏马要配老骑手。” 老人枯枝般的手指弹了弹镜头,杨晟的耳尖瞬间烧红。当他颤巍巍模仿抛茶动作时,茶汤泼进十二生肖浮雕桌缝,沿着犄角旮旯淌成微型塔里木河。 茶馆里爆发出的笑声震得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买买提江抽出英吉沙小刀,刀刃在阳光下闪过一道寒光。他削了块鹰嘴豆馕,刀尖挑着在镜头前晃了晃:“先让你的铁眼睛学会吞咽。”馕块的碎屑落在镜头盖上,像细小的雪花。 暮色爬上艾提尕尔清真寺尖顶,GoPro的电量告急提示音与晚祷的钟声同时响起。 老人用茶渍在桌面勾勒迷宫。杨晟低头换存储卡的功夫,褐色水痕已干涸成喀什噶尔的血管脉络。“跟着茶痕走,”老人喉间滚过苍老的笑,“能找到七十二座没上旅游书的老门楼。” 他的指甲缝里嵌着经年的茶垢,在桌面上划出沙沙的声响。 杨晟低头更换存储卡的工夫,茶渍已干涸成一张褐色的喀什地图。陈导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楼梯上来,在他身边盘腿坐下:“下午去和田,知道桑皮纸吗?” 杨晟茫然摇头,喉结上下滚动。现在的他早已不是港岛那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也不是北京城里西装革履的杨总。 五个月的新疆生活在他身上刻下深深的印记——头发扎成淩乱的小揪,胡茬像戈壁上的骆驼刺,曾经白皙的手指如今粗糙得像老树的枯枝。 新疆的冬天冷得刺骨。拍戏的明星裹着羽绒服还直打哆嗦,而他们拍纪录片,什么都要亲身体验。 杨晟从没叫过苦,但夜深人静时,他常对着窗外的星空发呆。 每当拍到罕见的美景,回看时总会不自觉地微笑,那笑容里即藏着隐秘的喜悦,也有苦涩,像是发现了无人知晓的宝藏。 “不知道就对了。”陈导掰开热馕,蒸汽在冷空气中凝结成白雾,“不知道才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馕的麦香混着奶茶的咸香,在寒冷的早晨格外诱人。 和田吉亚乡的桑皮纸作坊里,杨晟的GoPro正在经历职业生涯最剧烈的震荡。 玉素普老爹的鎯头第四次敲在他手背上时,相机正巧从工作台边缘记录下全程——杨晟龇牙咧嘴的表情在鱼眼镜头的畸变下,活像颗被踩烂的沙棘果。 作坊的木梁上悬着二十年前的老黄历,纸页被堿水汽熏得卷曲发黄,像枯死的胡杨树叶。穿堂风掠过时,那些纸页哗啦作响,彷佛在嘲笑这个笨手笨脚的学徒。 “汉人娃娃的骨头是玻璃做的?” 老爹扯过杨晟通红的手掌,粗糙的指腹摩挲着肿胀的皮肤。阳光透过天窗照下来,老人鼻尖悬着的汗珠在杨晟手背上投下颤动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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