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少年拉上门后转身往外走,头都不回一下。 贺繁看着少年的身影消失在山林间,四周又回归寂静,好似潮水退去所留下的空洞感,这天地又只剩下她一人。 她环顾了四周,看见斜前方的山腰处,隐约有着砖瓦的痕迹,就又拎着颜料往前走。 这山路一弯一绕的,看着没多远,实则要走很久才能到。 贺繁气喘吁吁地走到房子面前,没人。 轻轻叫了几声,门里传来小孩的声音。 “哪个啊?搞莫子?” 一个小男孩拉开门,看见贺繁顿了一下,高声喊他姐。 12岁的小女孩应声而出,看见贺繁,跟他弟一样,愣了一下,操着不太熟练的普通话,问贺繁。 “你是谁啊?来这要干什么啊?” 贺繁将来意说了一遍,小女孩也给出了一样的答案,现在还不是雾莲的花期,要再等一两个月,花才会开,贺繁白跑一趟。 “那这山里有树吗?很高很大的一棵树。” 贺繁比划着刚才那棵树的结构比例,尤其突出了它巨大的树冠。 小女孩想了想,她的认知里树都又高又大,一时之间不知道贺繁到底说的哪棵。但最大的那棵……还得去山顶。女孩眼睛一亮,迫不及待地给出答案。 “山顶上有一棵树,从好久以前就在那了,长得特别特别大。”女孩努力把手圈成一个大圆,试图用肢体语言向贺繁传达树到底有多大。 “不过要到山顶的话得走好久的,你如果想今天去看的话,应该是去不成了。” 女孩见贺繁气喘吁吁的,又转身回屋里拿出了一碗水。 “谢谢。” 贺繁接过水,摸了摸小女孩的头。 小女孩抿抿嘴,羞涩地笑了笑,又退到门后。 贺繁边小口喝着水,边问小女孩。 “下面那家人你知道吗?”贺繁遥遥地望着来时的方向,这里不大能看清刚才的房子。 不过这山里已经是人烟稀少,绝大多数人都搬到镇上去,只有极少数仍居住在这深山中,因此小女孩不假思索,立马就给出答案。 “知道,那是林简哥哥家。不过现在只有他一个人在那,林简哥哥的爷爷前段时间刚去世,就剩他一个人了。学校里的人都说林简哥哥是个坏孩子,但这不能信的,他们在乱说!林简哥哥很可怜的,我们要多照顾他。” 小女孩一口气不带喘的说完,十分流畅,估计这段时间听大人说的多了。 贺繁连个话口都找不着,这几句话自带逻辑,把林简这孩子目前的现状概括得很清晰明了。 “那他父母呢?” “林简哥哥的爸爸很早就去世了,妈妈出去了之后”,小女孩压低了声音靠近贺繁,“就再也没回来了,我妈说大概率是跟人跑了。”
显然,小女孩知道“跑了”是个不好的描述,但具体怎么个不好,父母估计也没跟她说。 有些时候有些东西,即使不理解,也能通过语气和神情来判断,究竟是好是坏。彭灿对自己亲妈的情绪解读得十分到位,边说边摆头,语气透漏着小孩子不懂的神秘感,这种种迹象都说明“跑了”就是个不好的词儿。 贺繁听到这,不由的想起刚才水池旁少年老茧遍布的双手,倒是个命运多舛的孩子,但也说不定是时光的馈赠。祸福相依,磋磨你的东西到一定时候会成为福报,化作星光点点。但这一路有多苦,回报值不值,这就说不清呐。 站在门槛后的小男孩察觉到了贺繁的淡淡怜悯,龇着牙,像匹小狼崽,恶狠狠地向贺繁喊: “林简哥哥超酷的,超厉害!” 随后被他姐修理了一顿。 贺繁看着眼前的一幕,不由好笑,小孩子的感知力,真是个迷。 “下面院子里画的那棵树你有看见过吗?” 仿佛长在墙上的树——清晰可见的叶的脉络,像是能触摸到的树干的疤痕。这一定是千百次临摹的成果,它一定存在于这山林的某处,被某人日日观摩。 小女孩松开揪着她弟耳朵的手,兴冲冲地。小孩子嘛,能够向大人提供点信息,就觉得很开心,有种被需要,被委以重任的自豪感。她很乐意告诉贺繁自己所知道的东西。“我知道,我知道,那棵树在山顶,特别大的一棵树。但林简哥哥院子里那个不知道谁画的,就突然有一天就出现在那里,我妈还说见了鬼了,但姐姐,” 小女孩压低声音告诉贺繁,“我有看到林简哥哥去摘雾莲的花心,我妈告诉过我,那个花心可以做染料的,所以我觉得,那幅画是林简哥哥画的。画的太漂亮了,比我们老师画的还好看!” “你很喜欢墙上的树吗?”贺繁摸摸小女孩的头。 小女孩毫不犹豫:“喜欢!” “那绘画的价值就有了。”贺繁轻轻地说到,像是呢喃,也像是说给自己听。 小女孩不解,价值对她而言太抽象,也太遥远。不如一颗糖果来得实际,但这不妨碍她感受到贺繁的开心,虽然这份开心很浅,但彭灿这个小姑娘在她亲妈那练就了一身情绪感知的本领,她也跟着这份开心自己乐呵起来。 贺繁在这个偶然碰到的家庭里待了两天,一直在附近山林里转悠,涂涂画画,但山顶上的那棵树,她一直没看见。 山顶上有很多树,但都不似墙上的那棵,如此生机勃勃。 至于雾莲,贺繁不觉得能看见雾莲花开。这个地方,如果没有牵引,她不会再来,雾莲也终究会成为一种遗憾。但她不准备弥补遗憾,这是过去的那10年给她上的深刻的一课,不强求,不妄求。 有缘即能看花开。 而这份缘,或许在人,或许在事。
坏小孩
三天后,贺繁发现自己带的颜料不够,准备下山去买点。 小女孩叫彭灿,他弟叫彭树杨,见贺繁要下山,吵着要一起去。 最后,俩小孩的爸开着个摩托,载着贺繁,前面塞个彭树杨,中间挤着个彭灿,轰隆轰隆地向镇上驶去。 一到地儿了,彭灿他爸就扔下俩小孩,叫贺繁帮忙照顾一下,着急忙慌地走了。彭灿指着她爸飞速远去的背影,告诉贺繁,她爸肯定偷偷喝酒去了。他私底下攒的那些钱都用来买酒喝了。回去后被她妈知道了,又得一顿说。 彭灿很疑惑:“贺繁姐姐,你说我爸明明知道喝了酒能闻到酒味,会被我妈说,酒还对身体不好得狠,怎么每次还喝啊?” “酒这种东西,很容易上瘾的。开心的时候,拿酒助兴,难过的时候,戒酒消愁。酒可不就容易上瘾。酒对于你爸爸,就像冰淇淋,辣条对你一样。” 贺繁想起曾经的那几个月,对酒其实是有那么一丝阴影,颓废,麻木,行尸走肉……这种东西除了麻痹神经,实质上也没什么用,该忘的依旧忘不掉,得不到的东西依旧得不到……爱恨嗔痴怨,这些情绪由物质衍生而来,但又脱离了物质,不受控制。如果物质的东西能够解决一切,那这世界也不会有那么多恨别离。她自己也不会有那么多放不下和得不到。 贺繁越过俩姐弟,遥遥望着远处写着“卖豆腐”的小摊贩,卖豆腐的人利索地划着刀,准确地给出豆腐的斤两,来来回来不停歇,但脸上洋溢着热情的笑,他身后跌跌撞撞还在走路的孩子也在咯咯地笑。 真是生活各有各的模样,贺繁望着那小小的豆腐摊出神。 一旁的彭灿顺着贺繁的目光望去,就一个学走路的小孩,没发现什么值得看的。 她想了想后冲贺繁说,“可我爸这人没啥可愁的,整天乐呵呵的,被我妈骂了也在那笑,我妈说她就是冲着这点嫁给我爸的。我爸开心时喝酒,这倒是真的多。但我觉得这全是借口,就像我不想上学……” 彭灿在那叽叽喳喳地细数她爸的罪状,贺繁就那么听着,时不时应几句,谁也没注意到不远处的那条小巷。 小镇上的小吃很多,但彭灿俩姐弟馋的是冰淇淋,这东西平常得攒钱才能吃的到。 贺繁给他俩一人买了个甜筒,俩小孩高兴坏了,尤其是彭远,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他对贺繁的态度都好了很多。 小镇上只有书店里有卖画画的颜料,贺繁进店看了一圈,没有找到满意的,她对沉迷于漫画书的姐弟俩交待了一声,就走出书店,准备在附近看看,有没有什么别的好的画画工具。 贺繁刚走到巷子入口处的小卖部,就听见俩大姐在外面唠嗑。 “现在的娃娃,都不学好,天天要么打游戏,要么打架。” 一个大姐在那边磕瓜子,边唠叨。 “幸好不是我家的,要是我家的,我非得打断腿了。” 另一个特意提高了嗓门,对着巷口,像要说给巷子里的人听。 但小巷里安安静静,连个人影也没有。 这是这个小镇的常态,各种大姐大妈大爷在店门口,树底下拉个凳子唠嗑,说谁家今天怎么怎么着,哪家的孙子又干啥干啥了。他们在那唾沫横飞,但他们谈论的年轻娃依旧该怎么样怎么样。唾沫星子只对在意它的人有作用,而这些小孩太过年轻,能够放在心上的事很少。生于这个年代的男孩子,比起上个年代而言,太野。舆论压不倒他们,只会起反作用,他们只想把这些东西踩在脚下。 贺繁走过的时候,被两个大姐盯着看,她已经习惯了这种注目。小镇不大,来来回回就那些人,邻里之间都被摸得门清,突然有陌生人进入,被注视也是十分正常的。她从容地走过,正朝着小卖部斜对面的小店走去,余光里就出现了黑白色的衣服,快速地朝她逼近,然后和这些身影擦肩而过。 “作孽哦。” 大姐的声音适时地响起,像是为这些个身影配音似的。 贺繁被刚才一晃而过的鲜红弄得愣在原地,像是有感应般的抬头看向巷子里。 刚刚还空无一人的小巷,这时候全是半大的少年。或站着或倚墙靠着。一个个身上还穿着校服,只不过松松垮垮的,倒是和那懒散的站姿相符合。林简的黑发在这一群五颜六色的发色里显得格外明显。他就那么靠着墙,五六个人围着他说话,他也不应声,双手插兜,看向地面。 贺繁只能从他周围晃动的人影中看见他的侧脸,下颚线很好看,唇很薄。 她收回目光,继续朝着小店走去。 那头,倚墙而立的林简,余光里全是走动的人影,配上他们此起彼伏的声音,他莫名觉得烦躁。 他侧过脸,看见巷口那里在阳光下被拉长的影子,忽然抬起头,向巷口看去。 他看见贺繁一头柔顺的黑色长发在阳光下凉风中微微摇动,裙尾随着身体的走动而轻轻摇摆。淡雅而宁静,像是生生划出了另一番小天地。 那个小天地里的人,应该是没有挣扎,也少有束缚。他们应该是有追求所爱的自由,有肆意挥霍的资本,而这些,是林简从出生开始就未曾拥有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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