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时间这摞稿纸成了他们最喜欢的小游戏,互相续写着剧情走向,他们写作风格大相径庭,这种合作倒能从更深处激发一些未挖掘的共鸣。 文风随意轻松,剧情浅薄,只当消遣作罢,谁也没当真。 相处时的日子像潮水般涌来,当时只道是寻常。 原本用和纸胶带勉强粘在墙壁上的铜版纸覆膜海报,也已经失去粘性落在木地板上,是云酽和宋见青都喜欢的La Vita è bella。它下摆自然翘起微笑似的弧度,好像在和云酽说上一句别来无恙。 这是罗伯托·贝尼尼打造于谎言中的美丽世界,云酽走上前去拾起,把它擦拭干净又抚平。他还记得,在他和宋见青提出分手时,就在这个他们朝夕共处两年有余的小屋里,宋见青难以置信又伤心欲绝的话语,还有他万念俱灰的眼神。 他说,云酽,你就这么讨厌我,甚至不肯费点力气编织出一个谎言,哪怕是欺骗我,叫我好受些。 如果谎言真能如此美丽,我自愿溺毙其中,做一水中影,化为泥土尘。 云酽凭借记忆寻找放在五斗柜中的剪刀和胶带,舒展海报的四角,把它重新贴在墙壁上,当时他们一同选定的位置。 他把一切都归位,好像现实也能如同回忆一般。 “叮铃铃——叮铃铃——” 门口传来陌生的声音:“有人在家吗?快递。” 这熟稔而又恍若隔世的日常互动,让云酽一瞬失神。仿若他从没离开过这间屋子,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拉开门,接过快递员送来的包裹。 实际上,云酽并不清楚是谁送来的东西,他刚回国,就连出租屋也是第一次回,不可能网购。 这箱子还不小,他寻来一把美工刀,割开纸箱外缠绕的胶带,纸壳受力徐徐自然敞开。 不等他动手,一簇热烈的红就迫不及待露出半个角,颜色深若醇厚酒液,轮廓线条流畅。 厄瓜多尔玫瑰,云酽怔了怔,几乎是立刻就明白过来是谁送来的礼物。 正常人在收到礼物的一瞬总是欣喜的,尤其是永生花这种衔来浪漫缱绻的礼物。 可云酽面上仍然是淡淡的,甚至情绪不如开门收到礼物前。 他从中学开始,就收到过太多男男女女或轻佻或真挚的示好,心中很难有什么波动。 更别说是那人千里迢迢送来的礼物。 伸手拿起永生花的刹那,云酽心中兀然升起不安的震颤,腿部神经过电般抽搐着。 花瓣饱满,柔润,触感像珍贵的锦缎。艳丽的红,惹眼得有些不正常。 这些永生花被拼凑成了兔子的形状,永远定格在乖巧可爱的那一秒,兔牙都没有被忽略,可见制作精心。 不对劲,云酽觉得自己嗅到了一股腥臭味。不是玫瑰那股让人头晕的花香,而是腐烂的秽臭,就像是—— 噗通。 有什么东西从永生花的底部漏了出来,掉在木地板上,血红一团。 云酽定睛一看,身体霎时僵住,被骇得下意识后退。 他死死地握着拳,发着抖,任由指甲刺痛掌心,留下凹陷的一排月牙。 片刻后,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忍住想要呕吐的欲望,他觉得有什么坏到极致的噩梦正在悄然酝酿,顷刻将向他袭来。 那是一只被剥掉皮的,兔子。 片刻无声戛然而止,急促的手机铃声刺破空气,让云酽不得不抽出神来,他瞥了一眼,直接点下接通键。 轻佻又浮夸的声音从手机那端传来,听到这声音的一瞬间,云酽耸兀的喉结上下滚了滚,面部肌肉都逐渐收紧。 “Mon amour, comment se passe aujourd’hui?(亲爱的,今日如何?)” “赵祐辰,”云酽攥紧了手机,声音很低,几乎是咬牙切齿,“你少花言巧语。” 几年来他已经习惯赵祐辰对自己的态度,听到他的声音时心中可以毫无波澜。 可他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这人的道德下限,在礼物中塞上死去的兔子,把永生和死亡用漂亮丝带系在一起,生怕他得到安宁。 电话那端的人并没因他的态度而生气,反而笑嘻嘻地说:“不要这么无趣嘛,我们一周没见面了,你见了宋见青,难道都不想我?” “礼物你收到了吧,我知道你一定喜欢。那毕竟是你养了快三年的兔子,以前你说它可爱,我觉得你像傻子,”赵祐辰沉溺在自己的世界中,口吻愈发轻松,“可直到我剥它皮的时候,我才明白,它拼命挣扎的样子真的很美。” 听上去好像是亲切问好,越到最后反而越像严刑逼问的口气,云酽眉头紧皱,没有应声。 “你肯定不知道它是怎么被做成礼物的,我把它整个吊起来,用剪刀把它的嘴巴剪开,手指伸到兔子皮和肉之间,把皮与肉之间的肉脂给划开......” 独角戏唱起来没劲,赵祐辰干脆收起玩笑的态度,步步紧逼:“你不想我不要紧,反正最迟半年,我就会回去的。” 半年,云酽咬紧了下唇,他在心中飞速盘算着,半年时间可能还不够。 “你说到时候宋见青看到我们两个在一起,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呢?”赵祐辰语气恶劣,“会和当年一样吧?你跟我走的时候,他灰头土脸追来机场,那样子就像条可笑的狗,丧家之犬。” 不顾云酽对他不理不睬的态度,他得意洋洋隔空飞了个吻,继续十分阴毒地说道:“小心点,千万别再让他爱上你了。” “不过倒也不是他的错,不都是你的错么?就像那小兔子一样,你都逃不掉,还要养只兔子解闷,你知道它会死在我手里,对吧,你什么都知道。” 电话被挂断,房间又于一瞬回归宁静,像一潭死水。 赵祐辰的话依旧盘旋在他耳边,他把手机紧紧握在手中。 时已夕阳辞树,瞑色上窗,云酽感到疲惫不堪,身心交瘁,准备把那摞他们共同创作的草纸放在柜子里珍藏。 不慎掉落了一张,云酽这才注意到背面也有几行字。 潇洒清秀,力透纸背,是宋见青的字迹。 “我坐在九千个日落里,望向白鸟衔玫瑰飞去。” “幻想海风是你在吟唱,直到海平面月亮升起。” 云酽对着薄薄一张纸上手抄的歌词发怔,半晌,他把手机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第5章 真诚一吻 创作的瓶颈期难捱,尤其是脑中一片杂乱,丝毫没有灵感的时候,宋见青面对着空白的电脑文档只能发呆。 整个影视界的艺术评论家提及宋见青时,字里行间最常见的一词便是“个人风格特征明显”。哪怕是刚入门的电影学徒也能摸索出二三,关于何为宋见青匠心独具的银幕美学。 他的作品不多,黑色三部曲被提及的次数最多。在浮躁的娱乐圈内,蜕变后的宋见青就像是洗尽铅华、脱颖而出的一股逆流。 所有人都会轻易沉溺于标准向商业看齐的快餐文化,之前的宋见青也不能免俗,幸能及时幡然醒悟。 以前的他总是自卑,觉得自己比不上从小受到艺术熏陶的同学。传媒学院的影展总是很多,在同学们旁征博引,滔滔不竭时,他只能沉默地站在最外围。 浅薄、压抑、急躁,连成一个难以摆脱的死循环,罩住了他所有的灵气。 每当这时候,云酽会故意踢掉自己的被子,装作熟睡。 等到宋见青失眠起身,帮他掖被角的时候,再趁其不备一把把他拉到自己的怀抱里。 温热的怀抱,狡黠的坏笑,云酽哄小孩儿似的抚摸着他凸起的脊骨,语气真挚:“慢慢来,你还有很长的时间。” 宋见青失魂落魄,每次都会掉进他的圈套。 他像个失去全身力气的破布娃娃,垂头丧气,把脑袋靠在云酽的颈侧,听他一呼一吸间的脉搏。 “你真的懂很多,那些我都不知道的理论和知识。” 呼吸间带出的鼻息洒在云酽下颌,惹得他有点痒。 粗糙窗帘没能挡住霓虹灯,露出的光芒被宋见青揉在眼里,映着他极浅的、琥珀宝石般的瞳。 也有可能是心痒,云酽放任自己的心,把手悬在宋见青脑袋上的手落下,揉了揉他蓬松的发。 漆黑的卧室中,宋见青抑制不住的失落,尽数被云酽捧住脸颊落下的、一个真诚的吻封锁。 “我只是比你早那么一点点知道而已,现在你也知道,我们没有差距。” 在读书时,宋见青的影评总被教授批评是心粗气浮,字字扎不进电影故事的内核中去,甚至拍摄的短片也像是敷衍了事,淡而无味。 后来他读到阿斯特吕克,方明白自己险险浪费大好时光去拍摄没什么营养的东西,浮华又浮夸。 飘在云里不脚踏实地,好像一层漂浮在鸡汤上凝固的油脂,只会让人觉得这个导演没有什么思想。 教授对他说,不要去创建所谓的空想主义,不要去拍摄自己未曾经历过、甚至是未曾思考过的东西。 你想要展现自由放任思想对于社会经济发展的弊端,想要将信贷消费过度膨胀的后果搬上银幕,可你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本末倒置:最能体现出社会崩溃瞬间的往往是在金字塔底层生活的人群。 为什么不去看一看在冰天雪地里排队领取政府救济粮的难民?为什么不重现破产工人跳楼自杀的绝望?为什么不将笔墨多花在炮火纷飞中无家可归的角色身上?你费尽心力想要表达矛盾锐增下的危机,可你将真正滋生悲哀和绝望的角落抛之脑后。 当中的批评虽然让宋见青感觉到无地自容,却也让他醍醐灌顶,耳目一新。 他在脑中不断回想着,一狠心将所有的废稿统统删除,不在埋头于苦写冗杂长篇,不再将风格拘泥于华丽堆砌,在没有灵感时,他选择回归纸媒,寻找新晋发生的社会新闻进行跟进关注。 宁可只写下三行真言,也不肯再拿歪瓜裂枣滥竽充数。 一杯清茶,他就能对着电脑死磕一整天。如果在面对键盘无从下手时,宋见青会习惯性想要拿起纸笔,电子产品把整个时代都改变,却难能撼动创作者享受墨洇留在横线上方,那整齐美妙感的心,就连报纸带给他的灵感也会比日日推送的微博头条优质得多。 他刚准备起身去拿自己订阅的报纸,门铃却早他一步响起。 宋见青下意识便以为是丁如琢又上门找他救急,打开门的那一瞬间就被吓了一大跳。 “你怎么还穿成这样啊?都四点半了你知道吗!” 一惊一乍的语气,这显然是住在宋见青楼上的白落枫。 不怪宋见青大吃一惊,白落枫身上穿着藕粉色一字泡泡袖晚礼服,蓬松程度几乎铺满宋见青的正面可视范围;她搭在门框的手上还带着蕾丝手套,脖子上挂着条一看便知道分量的不轻的奇异金绿猫眼宝石项链,和晚礼服上轻盈晃动的珍珠花穗相得益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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