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暮雨从驾驶座上下来。 裴景山一抬下巴,顺手把后车门给关上了。 “裴景山,你好大的脸。”萧暮雨再难以保持什么良好的涵养,“那些你做过的恶心的事,你一件记不起来了?要不要我当着小和光的面,帮你回忆回忆?” 车内的密封性很好,言和光几乎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只好伸手去开车门,却上锁了。 他看了一眼陈思,陈思一动不动,把自己变成了一个会喘气的木头桩子。 裴景山几天前油锅里滚过,此时终于把自己修炼成了一块滑不溜秋的滚刀肉,砧板上一躺,就是无赖的架势。 “专家团和仪器都已经来了,我让他去我名下的私立医院住,有什么不对吗?” 萧暮雨冷声:“那些国外的医生你请得起,我难道请不起吗?裴景山,有几个臭钱没什么了不起的,别太自以为是。” 裴景山道:“是么?但是他们现在已经收了我的钱,当然是我让他们治疗谁就治疗谁。” 他甚至很无赖地让开了一点位置,“你把他接走吧,看看有没有人给他治病。” 萧暮雨直接顿住。 一开始他实在太慌乱了,反应过来之后,已经晚了一步,而就这一步,他几乎什么都差了裴景山一点。 萧暮雨绷着脸说:“你难道会眼看着他去死?” 裴景山说:“这话应该我问你吧?”他做作地看了一眼手表,“我在准备送他去做最好的治疗,你在做什么?耽误时间吗?” 萧暮雨站在原地,看表情几乎是想把裴景山给直接咬死。 但是十几秒的僵持之后,萧暮雨扭头坐上自己的车,把路给让开了。 裴景山哼笑一声,甚至堪称彬彬有礼地朝萧暮雨的方向点了下头,上车走了。 而车里,萧暮雨使劲锤了一下方向盘,悍马的喇叭发出一声巨大而尖锐的“滴——!” 裴景山的车就在这声不友善的送行声里面,缓缓开远了。 路上,裴景山试图跟言和光讲几句话,但是言和光一直没应声,最后甚至还不厌其烦地闭上眼睛装睡,头偏向另外一边。 刚刚得到的一点点扭曲的胜利喜悦被瞬间冲得烟消云散,裴景山从舌根上翻上来一点苦涩,再说不出来半个字了。 裴景山嘴上说着要送言和光去住私人医院,但最终车开的方向,是市郊。 越开越偏僻,都能看见路两侧有生长茂盛的植物,然后缓缓在一个巨大的别墅面前停下来。 这里应该是私人住宅,而不是那种商业化的别墅群,周围没有邻居,绿化做得很好,颇有曲径通幽的感觉。 裴景山说:“这是……我家老宅。” 裴家最早发家就在S市,后几代接连是出息人物,运势好得很。 这老宅后来几经辗转,最终还是在本家人手上,花了钱买了地,把老宅翻新,愣是搞得青山绿水,跟度假区似的。 只不过地理位置偏了,裴家人都不来住,早些年过年还会来聚,现在则是能省则省,懒得在路上折腾了。 言和光根本不在乎来的是什么地方,只是因为反抗无能,一言不发。 裴景山哑着嗓子解释:“我……我觉得你需要一个能养病的地方。” 言和光还是没说话。 准确来说,自从他们在病房里进行了那次“所有”、“一切”的对话之后,言和光就再也没有跟他开过口。 陈思拎着包站在后面,总觉得他们不是活在同一个世界观——有的人谈恋爱伤心伤神伤身,天崩地裂、海誓山盟。而有的人每天加班成狗,就等着一个良辰吉日原地飞升。 裴景山深吸一口气:“走吧。” 既然什么话都没用,那就什么都不说了。 反正……他从始至终都是个不近人情的暴君。 没人相信一个暴君会改过自新,所以,就依从暴君的准则行事吧。 这裴家的老宅,表面上看起来雕梁画栋,没想到实际里面更是别有洞天。 转了几圈之后,三人面前出现了一个穿着西装的中年管家,几步上前对裴景山说:“先生,这边,专家们已经久等了。” 裴景山带着言和光朝一个方向走,陈思则短暂放假了。 他用妒恨的眼光打量着老宅的每一个角落,然后四肢扭曲,开始尖叫发疯。 妈的,这世界上的有钱人多我一个怎么了?多我一个怎么了啊?! 不过老宅非常大,他这边嚎了两嗓子,愣是没一个听见的。 不同于风景上的古香古色、建筑上还保留着老式的风格,建筑内部窗明几净得好像瞬间从老上海的街道走进了新世纪,一水儿穿着白大衣的医生站在那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言和光。 都不用裴景山说什么,他们已经万分热络地冲上来把言和光兜头带走了。 这些医生全是外国人,年纪还都比较大的样子,使用的也不是英语,他全都听不懂。 估计跟他们交流是够呛了。 这是一间改造出来的医疗室,占地面积非常可怕,好像如今S市的房价只是烂白菜一样随便买,几个巨大的仪器立在中间,发出冰冷的“嘀嘀嘀”的声音。 医生们用听不懂的语言叽里呱啦地说话,言和光躺在床上,一扭头,正看见裴景山。 刚刚进来的门已经关上了,走廊上也没有另开窗户,裴景山是站在病床这一边的窗户外。 窗外是个庭院,大概仿了苏式的建筑风格,单檐回转长廊,正中间有个小池塘,池塘边有个五角重檐的亭子。只不过现在下了雪,池塘里死寂一片,也没什么生机的样子。 裴景山穿着黑色的长风衣,里面是薄款的毛衣,站在那里像是一棵树,安静得有些死寂。 言和光和他对视了一会儿,默默闭上了眼睛。 之后,他好像被插上了管子,隐约之间好像听到医生们交谈的声音,或者是被打了一点麻药?他也不太清楚。 等言和光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他下意识往窗外一看,没看见裴景山了。 然后言和光立刻意识到自己并不在那个医疗室了,而是在一个房间里。 房间里没有开灯,微弱的光源是落地窗前积雪的地面上反射的月光,挑高十来米的窗帘没有关严,留出了大概两米宽的距离,能看见这个房间外面的庭院里有很多长牙五爪的树。 他一动,身边的人就醒了。 裴景山缓缓坐起来,看见言和光瘦弱的背影坐在床沿,直接从后面搂住了言和光。 室内暖气开得很足,但在这么萧瑟冰冷的天气里,还是显得有些相形见绌。 而人一搂进怀里,理智都不需要判断什么,身体已经先一步发现了这是令人贪恋的温暖,率先舍不得放手了。 言和光顿了一下,说:“裴先生,自重。” 他们早都不是什么情人间的关系了,无论曾经有多么情深意重、抵死交缠,托付的心有几分真几分假,现在都结束了。 裴景山搞成这个样子,言和光也很难做。 但是裴景山并不放手,他人高马大的,从这个角度抱着言和光,几乎是将人完全揣进了自己的怀里。 窗外又开始下雪,外面有很暗淡的灯,能看见那雪花越来越大,跟鹅毛似的,落到地上似乎有重量,能听见簌簌的声音。 裴景山说:“我不是王八蛋吗?” 他说这话的时候在笑,说完之后,甚至换了一个舒服点的姿势,直接把自己的下巴放在言和光的肩膀上了。 言和光垂下眼睛。 是,有尊严、有理智、有感情的人才比较好交流,而王八蛋只会是王八蛋,除了弄死他,其余的无论做什么都没用。 裴景山跟他耍无赖,他无可奈何。 但……真的无可奈何吗? 言和光低垂的眼中闪过一丝嘲讽。 “为什么啊?裴景山。”言和光说话的语气非常柔和,而与之相对的却并没有什么表情,“为什么那么晚呢?” 不过这一切裴景山在身后都看不到。 他只听见言和光叫他的名字,这是他们认识以来,第一次。 既不是色厉内荏地叫嚷,似乎也不带什么仇恨,只是多愁善感地柔声喊着,似乎是一种情人之间低声呢喃的调子。 在雪夜之中如此珍重。 裴景山低声回应:“是我的错……” 一句话说过一百遍,无论当初第一句出口时如何痛彻心扉,最终都会潜移默化地变成心结。 更何况这是肺腑之言。 说得全世界都相信,说得自己也坚信不疑。 两人不知道这么静静坐了多久,言和光看着雪下大、雪又停。看着一只寒鸦忽然栖息到张牙五爪的丑陋树枝之上,扑腾着翅膀抖落一些雪,往两根树枝间的角落里一缩,脑袋塞进翅膀底下,就睡了。 言和光似乎被惊扰了一样抬头,忽然还是他觉得有些话想说的。 他原先以为自己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对这个世界无话可说。 恨意是没有了,但是别的呢? 言和光思绪一闪,立刻生硬地截住了。 “很痛。”他忽然无知无觉地说。 裴景山语气轻到似乎怕惊扰到什么,问:“什么很痛?” 言和光看着那只寒鸦,说:“生病,治疗,活着。都很痛。” 裴景山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这种事情他太难感同身受,无论安慰人的话说得如何天花乱坠,此时肯定都如隔靴搔痒。 说出来,还不如不说。 不过言和光似乎也没打算从他这里获得什么安慰,自顾自地说完之后,就站起来了。 “你去哪儿?”裴景山立刻紧张地问。 而这个时候,言和光的手机忽然响了——之前他的手机被裴景山没收,来到老宅之后,就被放在了床头柜上。 裴景山像是闻到了危险的警犬,眯着眼睛,先行上前探查他似乎看到了什么,顿了一下,才对言和光说:“是你那个朋友。” 裴景山本来不想和他说的,他现在看到言和光身边出现alpha就浑身过敏,但是又深刻觉得,身为病人需要一些谨慎支持。 他已经强迫言和光接受治疗了,这时最大的前提,除了这个之外,什么都能顺着他来。 手机铃声挂断了,裴景山刚松了一口气,那边立刻又打来了,他才不情不愿的把手机递给言和光。 言和光接过手机,走了几步,似乎想出去。 裴景山立刻道:“外面那么冷,你乱走什么?”他把自己的外套抓起来,一边囫囵穿,一边往外走,“打完了叫我一声。” 言和光这才接起电话。 那边的宁星阑直接当头一喝:“言和光!” 居然是指名道姓地骂他。看来是气得不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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