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不见了,Devin。” 他从瞌睡中醒来,用警惕的目光打量了我好半天,然后又松懈下来: “你是……Lin?” 没想到他还记得我,我朝他笑了笑,然后问他老K在不在。 “你说Khrisdecine Lavigines吗,那个犹太籍的美国人?他早出狱了,你是来看他的?不过,你那朋友没跟你一起?” “什么朋友?” “就是当时每次都来阿利斯申请社会服务的那个人,他那会儿每年都来扫雪,出狱不就是他来接你的?” 我看着守门人在空中飘扬的银色发丝,他懒洋洋的模样像是刚睡醒。我问他有没有见过那个扫雪人的样子,他说: “见过,你不是认识吗?” 我看着他,然后慢慢点了点头: “对……对,我认识。” 我抬头看了看远处的那堵高墙,没有如当年一般停在墙上的飞鸟,但它的树枝还如当年一样,硬挺错杂,参差不齐。 我忍不住流泪。 寒风呼啸在我脸上,我以前以为这边的天气不会冷到这种地步,但今天好像是个例外。 我边走边想自己曾在阿利斯图书馆台阶上落泪的样子。 我哥当时看到我是什么样的? 那些细节我居然都忘了,虽然没有任何意义,但我在心里祈祷,希望那会儿我哭的声音不是那么大。 这样就算他看到了,也不会那么难过。 我停下脚步,风把我的衣服吹得猎猎作响,我的围巾随着风往后飘扬,连同我没来得及剪的头发——它们已经长得很长了,还有一点就要遮住我的眼睛。 我不喜欢那种日式的长碎发,那样的男人让我觉得很油腻,但是我哥说我那样很好看。 好像在不知不觉中,我又相信了他的话。 我想起那些我不曾留意过的日夜,那时候我哥曾在阿利斯一个人孤寂地扫雪。那时他想见我,但又不能探视,所以他把自己伪装起来。 可我到如今才知道这件事。 生活挂着伪善的面具,人都是活在痛苦的边缘。 晚上我有时摸到床上有一点温暖的地方,会以为是我哥回来了。但是当光亮划过寂寥的黑夜转而为破晓的光线,我就知道那并没有。只是我之前睡时留下的余温,翻身后不小心触碰到而产生的幻觉。 我的邻居——那个我曾不想和他打交道的新邻居,我哥却在之前把我们的关系处得很好。他经常会悄悄我的门,然后来看一看我是不是死了。 有的时候,他两个可爱的孩子还会跑到我这里来跟我分享他妈妈新做的难吃饼干。 我之前一直不屑于跟他们来往,而我哥却尽心尽力处好人际关系,这些竟是他在人间给我放的利息。 他怕我孤单,就选了一些朋友来陪我。像是他好似知道自己终有一天会离开。 所以为我安排好一切。 有的时候我会再次在凌晨三四点醒来,就会发觉一切好像都没有变。我哥可能是去某个知名的岛屿进行参展,所以这天不在家;又或是像以前那样无故失踪好几天,但是我现在知道他失踪的原因——如果他这会儿再失踪,那他就是回国去我叔那里进行一些没有必要的谈判。 我无数次想到死,可是又无数次想到若是有一天我哥回来看我却找不到人,那该怎么办? 他要是真的变成鬼就好了,来吓一吓我或是要我的命。无论是蚕食我的血肉还是占据我的躯体,我都会心甘情愿跟他走。 人总要有一点时间整理自己的回忆碎片,不知道别人是否需要,但我是需要的。 我需要好好整理,然后随机撷取一片,在某个晚上哄自己入睡。 等我把那些支离破碎的回忆整理完放进盒子里,再又打开的时候一看的时候,我发现其实自己也去过了很多地方。 我把那些地方都画了下来,然后附上文字。 我哥有一件淡蓝色的衬衣,我找到它的时候上面有一粒扣子不见了。我摸着那细腻的布料,想象我哥穿上它的样子。 那不是它的错,它也不知道,它的主人会在以后的日子里让它孤独地当一件旧料子。 记得18岁的时候,我哥给我买了一个小蛋糕。 吹灭蜡烛的那一瞬间,他问我许了什么愿望,可我其实没有什么愿望,我的愿望已经实现了,就是跟我哥在一起,我那时根本不担心以后的事情。 我哥说等以后老了,就和我一起住到一个又有空调WIFI又山清水秀的好地方,我想了一下,觉得甚是美妙,问他能不能提早开始养老? 我哥说好,那他会努力赚钱,把养老的钱都赚到手,然后再跟我一起快快乐乐做神仙。 我说好。 我们的房子有一个很高的天台,我从来没去过,因为那地方很危险,我哥和我说过,不要轻易去触碰危险的地方。 但是我偶尔会忍不住。 第80章 想你 我哥又失踪了。 这一次跟上次比起来有些许不同,我像个傻傻的浮游生物坐了很久,直到我反应过来我不是那样的低级生物,他都没有回来。 我时常会幻想我哥突然出现,抑或是我在做一些疯狂举动的时候他像那些电影里的天使一样降临。 我的手机总是有电话不停地打过来,但我不想接。 邻居有几次来串门,随口一提问我哥怎么不在,我没说什么,他们也不在意。只是次数多了我也会忍不住。有一次在那人问完后,我神游了一会儿后愣愣地告诉他: “他死了。” “什么?” “我说,他死了,林远珩死了。” 我愣愣地说完,那种包裹着眼泪的情绪在我体内慢慢膨胀,然后撕破整个空白的躯壳。 那个人不知道是何时走的,当家里重新归于落寂,那漫长的空白离去后撕破沉寂的尖锐嗡鸣声响起,我的意识才回归清醒。我对着我不认识的空气无声地乱吼,那些灰扑扑的喘息淌进空气里,就好像和我哥在旧金山玩过的海浪一样翻滚。 混乱的灰尘让我看不清东西,但我好像又能看清一切。 哭累了,又昏睡过去。 有个晚上,家里停电了,我不小心从楼上摔了一跤。 滚下来,手肘擦破的磨碎血腥味呛得我流泪,顷刻头顶和地板都像是天旋地转了一样。 我感觉整个人被包裹在一团灰色的稻草絮里,无数细小的绒线条包围我。我能看见外面,但是却挣不脱。然后那种熟悉的恐慌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就像之前看过的很多电影,无数放大的画面,辽阔,宽广,窒息。 惊恐发作了吗? 要不直接去死好了。 我真这么想,可是下一秒,就想起我哥。 尘嚣安静的混浊空气里,我想起我哥曾对我说的那些话,轻言细语,沉着坚定,像粉末一样飘到我的生命里,我好像能听到那种闷闷作响的声音。 站起来。 小屿。 我的心脏产生沉闷的痛觉,那一瞬,我莫名想起那年夏天,路灯下他笑着对我说: 如果真的不小心摔倒了,就顺便做个俯卧撑。 那个关了灯的卧室,他在我耳边轻描淡写: 四年牢都没把你打倒,这个小病不算什么的。 还有那个我对他道歉的晚上,他摸着我的肩膀说:你是最好的。 你是最好的。 四年牢都没把你打倒,这个小病不算什么的。 站起来。 站起来,小屿。 如果真的不小心摔倒了,就顺便做个俯卧撑。 做一个俯卧撑。 林屿清,再做一个俯卧撑。 你是最好的。 最好的。 我颤抖地张开嘴发出沉重又断续的抽泣,冷空气像荆棘一样刺进我胸膛里。它们在我肺里横冲直撞,我的声音迸发后又消失,就好像过了一万年那么久,我终于擦干眼泪从黑暗中爬起来,却在地上摸到一个金属质地的硬硬的石头。 嶙峋的形状,熟悉的凸起。 是我的小鲸鱼耳钉。 我跌跌撞撞找到电源总阀,然后打开备用电源。 我有时候在心里怨恨我哥,到底是跟他缘分太短,为什么他一次都没来梦里找过我? 我开始听信那些神佛的话,去买了一些符纸招魂。后来又信了那些西洋的教士去教堂祈祷。可他没有出现过,好像偏是要应了那句封建社会的诗——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我不信他会对我这样狠心,便一次又一次地重复那些乱七八糟的咒语和祷告,混在我乱七八糟的眼泪里。 从斯朗特回去的路上,我买了一个抹茶冰激凌,就像我和我哥曾在华盛顿买的那个一样,只是上面没有那些漂亮的巧克力碎。 我看到两个一起快乐玩耍的小朋友经过我身边,他们嬉笑的声音在冷冽的空气里像在对抗,然后跟那些寒冷的气流宣誓。 抬起头看到一轮漂亮的红日,就好像那些无数个与这样一天没有差别的日子。 那轮太阳在膨胀,让我想起我哥满满当当的衣柜,他习惯把衣服拿出来站在客厅里试衣服,然后对我说这件不错。 那日光有点像在时代广场的某一个秋日,我为我哥唱歌的那个傍晚,他在众人欢呼中像神祇一样笑着望我落泪。 他希望我那样,站在台上,站在那样光芒万丈的地方,做我想做的事情,没有顾忌,没有仇恨,没有遗憾,他想这样当我的观众。 我像被开了光一样突然明白这些事。 我站在原地没有动。 真美啊,这日光真美啊,像阿利斯的日头,和香港大街上的也很像。我想起我哥抱着我入睡的日子,还想起在拉斯维加斯看过的绝美舞台,曾经在某一座无人知晓的高山上,我说要和他永永远远在一起,那时的风那么坦荡,就好像会承诺那些话也会永远实现一样。 躲躲藏藏的人会失去理智,我想,我需要克服。 我哥喜欢那种整齐有条理的日常和生活状态,他的柜子里有很多他感兴趣的小玩意,都是整整齐齐地排列好的。 我在家里搞了一次大扫除,然后在我哥的柜子里发现了一些东西。 是我在阿利斯监狱时给我哥写的信。 手指划过那些锐利的白色边缘,然后用指腹翻开那些陈旧的纸页,那些熟悉的味道让我有些恍神。 我打开那些折的整整齐齐的信件,看到映入眼帘单调的三个字: 我想你。 秋末转冬的时候,我坐火车去南区给一个可爱的孩子上绘画课。那个孩子先天性失聪,他的父母为了给他找耐心的绘画老师在网站和软件上不停地问人。 他们找上我,言辞恳切地想让我来教他们儿子画画,我问了一下情况,然后答应了。
福书网:www.fushutxt.cc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85 首页 上一页 66 67 68 69 70 7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