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哥的人生规划一直都是实现财富自由后带我幸福生活,他的路途和心境都太过坚定,以至于身处那样的环境对他的影响并没有很大。可是身为旁观者的我,在无数次体会到了那些非常隐晦的委屈后,便意识到了这种鸿沟带来的截然相反的人生目标。所以当时我并没有立刻去读我的Art school,而是和我哥一起,一边打工一边完成了他的学业后,才断断续续地读完了那个仅凭我兴趣为出发点的Master。而此刻站在肯尼亚这个拥有极度鲜明特征国家的土地上,让我越发感受到这种极度差异化给内心带来的震动—— 我很庆幸自己没有从一开始就对一些衣衫褴褛浑身污泥的人抱有怜悯的心思,因为往前多走几步,那些孩子们笑的是那么天真。在他们心里他们根本不可怜,在这样的恶劣环境里,他们的精神却是满足的。 跟我和我哥当时的心态是一样的。 我站了好一会,当天幕变成细细碎碎的金色,我正打算回去,突然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看来这地方信号时好时坏,我本以为在这种看似有些偏离市区的地方没有信号,没想到那基站还挺人性化。 我接通了,里面传来一个我有些熟悉的声音: “我是Nora,是你吗,Lin?” “是,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 “那个……你现在在哪呢?” 我环视了四周一下,“我不知道,怎么了?这怎么是越洋电话?” Nora语气有点奇怪:“我前天飞去洛杉矶度假了,那个,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但你现在还好吗?” “我没事,是Christine联系你劝我吗?” “不是的,Lin,Christine说你现在状态很糟糕,我知道你和Harvey……” 我笑着打断他:“没事的Nora,谢谢你。” 我没再说什么,把电话挂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Nora说的那句话,以至于让我的状态在晚上真的变糟了起来。那是一个充满寒冷的夜晚,回到酒店后,躺在床上,我觉得自己像一块有热度的冰,那种僵硬的感觉让我动弹不得,我分明是没有窒息的,但是却感觉全身上下都变成了一块坚硬结实的树皮。 那种麻木又干涩的知觉——用知觉来形容有些怪,因为那甚至说不上有感觉了——等天都快亮了,我才勉强恢复过来。 我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像没事人一样度日,因为Pic说会选一个良辰吉日带我去看东非大裂谷。我还没有拍到我想要的画面,我不能折在这里。 这一次Pic的车装满了油和结实充足的备用轮胎,车载充电器和充电线也换了新的,甚至还有甜甜的车载香水——这位朋友看起来对上一次的失败确实耿耿于怀,以至于给我上了五星级强度的导游服务。 早上起来的时候我吃了一块蘸着我最讨厌的苹果酱的吐司,坐在酒店餐厅里用餐的时候,我忍不住干呕。我本以为那种没有内容的呕吐只会持续一两下,没想到我持续了整整五分钟。反光的桌面倒映出我苍白无血色的面容,我听到窗边有人对我喊: “喂!你还好吗?” 我转过头去,看到远处一个开三轮车的人坐在车上一边抽烟一边不确定地对我喊。 “我很好。” 我用尽全力向他笑了一下。 我们出发得很早,天色还蒙蒙亮。Pic的开车技术很好,时而穿过一些山路,时而穿过平坦的原野。那种颠簸感熟悉后它就变成了一种娱乐,轮胎经过地上不平整的凸起而产生的战栗,让我感觉自己也如一粒沙砾,滚在这样起伏不平的辽阔土地上。 东非大裂谷,宽几十至二百公里、深达1000至2000米,是世界最长的不连续谷。Pic说如果坐飞机恰巧途过,高空之上拨开云层,会看到它硕大无比的刀痕—— 是地球表皮的,最大一条伤疤。 中午我们在车上吃完了午饭,Pic便继续往前开,我问他要不要换把手,换我来,他摇摇头说不用,他是专业的。 路上碰到一伙车抛锚了,没想到这里车出问题不是小概率事件。我顺嘴问了一句需不需要帮忙,或是一起去远方,但他们显然不信任我们,就拒绝了。 大概下午两点多快三点的时候,Pic把车停下了。 他问我只来这一个地方会不会有点太单调?我说不会。 我只想到这里看一看。 跟世界地图上描绘的不一样,真实的东非大裂谷没有骇人眼眸的割裂深渊疤痕,也没有干裂贫瘠的谷段,真实的地貌是一片陡峭又生长着平稳细草的原野,所谓的“大裂谷”,是卫星描绘出来的以大洲大洋为同等参照物的裂谷地貌。当我站在称之为东非大裂谷似草原又不是草原的大地上时,深切感受到了自己的渺小。 Pic蹲在旁边的石头上抽烟,我靠在车门边嚼着自己带的干粮,然后把包装袋扔进车里。 “这里适合画画。” Pic跳了挑眉毛,“是吗?你还会画画?” 我摇摇头,“业余爱好。” Pic:“那你有没有给人画过画?” 我:“有。” 他有些感兴趣地换了个语气,“像吗?” 我想起曾画过的那些以我哥为模特的艺术涂鸦,其实我可以画得很像,但是我总觉得纸上描绘出来的他不及现实生活中的万分之一,所以我宁愿把它画抽象一些。 “还行吧。” Pic若有所思地说道: “如果让你帮我画一张,大概多少钱?” 我没有转头,只是淡淡一笑: “你人不错,不收你钱。” Pic:“啊,谢谢。” 他又看了我一眼:“Lin,其实……你不用太压抑自己。” 我看向他,他朝我耸耸肩,给我递了一块压缩饼干: “可以聊聊。” 我看了他一会儿,这位友好的朋友可能真的接到了Nora的嘱托怕我想不开,但我不想多说,朝他淡淡地摇了摇头。 天空渐渐变成淡橙的幕布,我们什么都没有做,也什么都没说,只是靠在车门边,看着眼前的一切。 我没有拿出我的DV拍摄,也没有想要把它们纪念下来,眼前一切于我而言好似一个亲切的朋友。 我内心很平静。 我往前走了几步,日光照射到那些静止却又有无限生命力的野草上。自然给心灵带来的震撼是一种无法形容的彻骨洗礼,置身其中,我确实是茫茫世界中微小的一粒尘沙。 回想起曾经的自己……那是一段多么混乱又麻木的旅程,除了坚定的爱林远珩以外竟没有一丝清醒的意识。人世间,万事万物我都要踩一句,愤世嫉俗的句句话话里是对世界的不甘和怨恨,那些最持久最深切的保留,无人知晓,我一味深陷其中。 可这里——世界万物,太阳依旧朝升暮落,裂谷地带风声赫然,那种风沙呼啸演变成形的千年规律,命运在一瞬间铺陈。经纬纵横里,所有伤害都会被风干。 那些震人心魄的爱和美却永不磨灭。 狂烈的热风卷起无数看不清形状的细小沉沙,眼前的一切却如星辰一样生动明朗。未嚼完的干面包产生的干涩吞咽引起我身体的颤栗,我想起曾经有一次和我哥走在深圳宽阔的街道,他问我想不想去就近的动物园看动物,那时的他不知道在多年后我会带着他送我的铁质金属,跟一个陌生人开一辆如此糟糕的车来到这广袤真实的裂谷,看到这些炙热如血液一般动人心魄的风景。 “真是……好久都没有过这样幸福的日子了。” 我眼眶变红,情不自禁往前方陡峭的草野走去。 稀薄的空气和猎猎作响的风中,我把口罩取下来,尝到它撕破心肺的一点浑浊刺味。它用力吹过我的鬓角,把我额前的碎发往后浮。那种带野性的温柔的风,像我哥在摸我的脸。 我笑起来,那些眼泪让视野有些模糊,但下一秒又变清晰。它们掉下来吹进风沙里,我闪着泪,像对我哥说话一样平静地对远方开口: “下辈子,真的要好好照顾自己了。” 冲破苍野的太阳光线照到我的眼皮上。 我闭上眼睛。 夜幕快要降临,风越来越大,气温慢慢变低,我听到不远处Pic大声呼唤我的名字,可我不想回头。 这里真美。 我哥会喜欢这里的,这样美的地方,这样自然的风景,他若是看到,一定不会有遗憾了。 我这样想着,又往前迈了一步。Pic在我身后大喊,那种歇斯底里的声音像一首我听过的民谣,但我忘了名字。 我整个人有些飘飘然,像要和那些风融为一体,然后飘到大裂谷最中心的山脉。 “小屿。” 那个沉着的声音又在我心里响起来。 那个总在我要跌入深渊的时候响起来的沉着男声,敲打我的灵魂和身体的声音。 我止住脚步。 Pic在远处手舞足蹈地引起我的注意,他放肆大喊那边危险,我转身看到他焦急的模样,心里缓缓升起几分愧疚。 Pic同一方向的不远处好似有人影朝我们的方向踉踉跄跄地跑,我想起路上那个抛锚但没有对我们伸出的援手给予搭理的人,看来他的车已经到无可挽回的地步了。我朝他也点了点头,继续往前走。 陡坡边缘是一条宽宽的峡谷,那里有温和的寒风。我闭上眼睛,感觉有风灌进嘴里。身体像是变成了零件,那些零件都在哐啷作响,心里却很澄澈。 残晓的光线留在地平面,我身子向前倾,抬脚的那一瞬,有什么东西如刀刃刺进我撕裂开的心脏—— 我停住脚不动了。 席卷的狂风里,那模糊的声音像要撕破天地一样顿时无比清晰—— “小屿!” 我一动不动。 “别往下走!” 亚当斯说过死亡并非终点,而是另一个旅程的开始。 我死了吗? 我转过头,有些发愣,一动不动地看着,看着那个踉跄朝我奔来的人影。 风吹在他衣领上卷起似曾相识的褶痕,他的步幅,他轻微喘息带来肩膀摇晃的频率,他望向我时眼神震撼的刺痛—— 就跟真的一样。 他停下脚步,一步一步朝我走,用沙哑破碎的声音对我说话: “别跳!小屿,我在这,过来!” 我一动不动。 我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小屿——” 叫我。 是你吗。 哥。 林远珩。 Harvey。 那个在T台上冷冽英俊无所畏惧的大高个。 是你吗。 是幻觉吗。 我在哪? 是不是还在深圳那会儿,在还未开发的南山边缘街区,20块钱一次的游览观光船,你抱着我在船上看远处的烟花,然后亲我,跟我说下次还带我去—— 是在香港的街边,枯叶颜色的路灯下,刚结束的庆典,还没来得及换下西装和工作吊牌,你牵我的手笑着喊“回家”,然后我的笑和你的声音随风和落叶一起卷到天空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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