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街的商铺尚未营业,路边的桌椅也空无人坐,缺少了暖光的穿插,空气全被视野里群青的山脉氤氲得清冷寂寞。 两人压低嗓音交谈,未免惊扰不知道谁的美梦。偶尔逃出去的笑声盘旋着回响,整座城市在此刻只属于他们。 “喝吗?”在安娜柱对面的长椅上坐下,七彩的房子从眼前一路延伸,柏原把手里热气腾腾的饮品递过去,“味道不浓。”方予诤偏头躲开,柏原笑他,“我早就发现你还挺挑剔的,这不吃那不喝。”方予诤接受他的批评:“你跟我弟弟应该聊得来,他喜欢这些。” 柏原顺嘴一问:“是吗,他叫什么。”方予诤眯起眼睛看了他一眼:“你很想知道?” 一脸警惕的样子把柏原逗笑了,遭到误会的人赶紧澄清:“干嘛,还不是你自己先提起的。” 见柏原有兴趣,方予诤慢慢跟他介绍起安娜柱的来历,漂亮的名字由圣人雕像环绕,顶部的圣母像安宁地眺望着远山,其后却关系到一场战争。 柏原听得津津有味,其实这算是个相对冷门的旅行目的地,他因此有点好奇:“这么了解,你之前来过?”方予诤说:“好久以前了,和家里人来滑过雪。” 柏原想起昨天说过的关于他父亲的事,缄默不语。这些至今如数家珍的背景知识勾起了方予诤的回忆:“我那时候真是做了不少功课。” 男人低声说着些一听就还有故事的话,柏原信守着对自己做出的承诺,方予诤不愿主动去说的事情,绝不再去逼问,因此他也只是岔开话题,问些无关紧要的历史建筑故事,等着这一层伤感慢慢退去。 两人在渐渐明朗的晨曦中聊着天坐了很久,久到空旷的街道开始出现了寥寥的行人,方予诤才拉着柏原站起来:“你是不是变懒了。” “体力不支呀,”柏原意有所指地,“谁的责任谁清楚。”方予诤难得被人打趣,顶不住地把柏原揽过来揉进怀里,反调戏成功的人得意地笑起来。 再往下走,老城的氛围更浓,无声记录着世事变迁的墙面在两旁静默,其上的雕刻华丽而斑驳,植物们则在露台上,静待着能在春天到来时一展明媚。早起的店铺陆续开门,友好的店主笑着对他们打招呼。 “那就是黄金屋顶,”方予诤遥遥向他介绍,柏原远目去看,没有想象中的漂亮,见他沉默,临时导游笑道,“1500年,马克西米利安一世为了纪念婚礼建造,2657块金箔瓦,”柏原一时没了声音,若有所思,方予诤很快明白过来他在想什么,“……那些只是铜瓦镀金。” 被看穿财迷心事的柏原哈哈笑着:“是我冒犯艺术了。” 走到近前,二人静立着欣赏了一会儿屋顶和阳台的细节,听方予诤补充了更多的历史轶事,接着他和柏原左拐进韵味悠远的街巷,踩着鹅卵石街道一路向前,穿过马路,终于来到了因河边。 毫不宽容的时间不够他们去更多的地方,无尽的水流声中,二人并肩沿着河岸漫步。 方予诤自得于小小旅程的成功:“还好是个小地方,学的东西足够我卖弄。”柏原笑说:“我们以前滑雪真没来过这边。”方予诤点头:“地方是我弟弟选的,我是难得和他们一起出门,所以激动得做足了研究,差点给滑雪场和雪道分析出一个PPT。” 他当作笑话说出来,柏原却听得感慨:“你是真厉害。我当时要是有这种行动力,估计能把我爸感动死。” 方予诤不由得又想起了柏辛睿说自己儿子“娇气”,不知道柏原听没听过父亲对他的这个形容?其实听在耳朵里不觉得蛮横,反而有一种可爱,如果可以,自己真想看看他使性子的样子。 方予诤笑柏原真是个小少爷:“而我给我爸介绍的时候,气得他大骂我不务正业,不要紧的事情做一堆。”虽然人生经历过惨痛的挫折,但是柏原的家里人一直都给了他充分的爱意,他也用爱回馈。听到方予诤轻描淡写说出和父亲的伤心事,柏原挽着他的胳膊靠到他身上:“告诉你爸爸,这可是很要紧的,你看,今天不就用上了。” 方予诤已经习惯了拥有他如此直白的仰慕,可是每次听他亲口表达出来还是会心中动荡,于是亲亲他的头发:“我知道,在你这里我总是能有十分。” 柏原笑方予诤完全就不懂这里面的奥义:“不是哦,”说着迎上后者好奇的目光,“是十分满分的一千分。” “……”从没发现过自己是这么热衷于被哄的一个人,方予诤哑然失笑,“原来我的分数这么高呢,昨天不还指着我骂来着?” 柏原吸吸鼻子,既然谈论到昨天,他们还有未竟的话题:“后面也没细说这个,我们是回去就提离职吗?” 方予诤听柏原又主动说起,有些感怀。 昨晚柏原提议和他一起辞职离开的时候,方予诤必须承认自己被这像私奔一样的计划狠狠诱惑了,此刻旧事重提,他发现这个建议仍然很有吸引力。 “如果真的提前退休,”他忍不住畅想起来,“我们可以去找个农场住在一起,种点东西,养一堆动物。”柏原惊讶:“你连这些都懂?”方予诤笑他信息掌握不全:“ 不信?在你眼里,我不是‘全知全能’吗?” 柏原一抿嘴,他当然信。于是明亮的眼睛瞬时写满了向往:“那还可以养一些大狗,我小时候就可想养了,妹妹对动物毛过敏。” “这还不是随你喜欢。”方予诤看着神采奕奕的柏原微笑。 “那农闲的时候我们还可以出去旅行,全部由你来做功课,”柏原不断地将一切设想得更完整,“到了喜欢的地方,我们干脆住一段日子。” “夏天去南欧,冬天就来这里滑雪!” 方予诤赞同所有的提案:“都听你的。” 眼前的柏原仿佛回归了少年时快活又自由的样子:“哇,太好了!想想就开心!”内心恢复了活气的男人跟在后面,笑着看他。 接下去,两人在一处椅子上坐下,天光将现,阿尔卑斯山被镀上一层亮边。 方予诤的身心充盈着暖意,眼睛弯成了优美的弧线,看着日出的方向,他由衷地长叹一声:“真是美得像梦一样的生活。” 气氛虽好,柏原却敏锐地感受到他语气里不知从何而来的遗憾:“……但是?” “但是我们不能活在梦里,”方予诤的笑意不知什么时候淡去了,静静地看向柏原,“起码现在还不能。”柏原不解:“你的顾虑是什么呢?”说着想到好笑的,“总不会是真的担心钱不够用了吧。” 当然不是了。 昨天方予诤就冒出过这样的念头——他是个懦夫,不肯真正去面对简文宸还操控着、拥有着他这个事实,只是一再选择可耻的逃避。 他配不上柏原如此炽热的肯定。他不能因为柏原对他几乎没有底线的包容,就留着简文宸横亘在他们之间。 如果放着不处理,结果就是不会有任何改变。这么多年,方予诤早就看透了,他以前只是没有动力去面对。 太阳在他的沉默中升了起来,方予诤看着被光裹了一身的柏原,在他的身边熠熠生辉,如同在一节朽木的一侧,饱满新发的鲜绿枝芽。 面对着这样明亮的、美好的愿景,面对着蓬勃的青年对他完全彻底的崇拜和信任,他如果终生只能是一个被困在往事的泥淖中裹足不前的人,又怎么配得上那“一千分”。 思绪纷纭,就着柏原的杯子抿了一口已经微凉的苦咖啡,方予诤皱起了眉头:“我的顾虑是,在文宸那里以当了一辈子逃兵做结局,”他说得很沉重,“那样在我自己这里,我才是真的输了。” 柏原听他说着这样的话,并不灰心,反而觉得此刻自我警醒的方予诤实在充满了魅力。 看看他唇上留下的浅浅痕迹,柏原心念一动,歪过头亲了亲那里。头一回享受到柏原的主动的男人先是意外,很快翘起嘴角:“跟你说正事呢,什么意思。”柏原笑着再一次:“亲你的意思。” “感觉是特别没用的一件事,但很想对你做,”柏原说着又贴贴他的嘴唇,这人的直球总能打得方予诤猝不及防,“想和你浪费时间。” 金色的光线里,两人断断续续浅浅亲吻了一阵,柏原才说:“谁说面对他你一定会落荒而逃?” 他轻轻笑着:“那天在酒店,你为了和我独处,不就忤逆他了?”方予诤想起往事,笑纹如水面漾动的波纹,而后叹口气,握住他的手,正像是握住自己勇气的来源:“所以,你会和我一起去总部,对吗?” 该来的总会来。曾几何时柏原还会觉得方予诤的去向与自己的关联并不大,后来他已认识到他需要认真考虑。 调岗以来,柏原已经隐约明白这并不是自己想做的事情,哪怕对象是方予诤。不是说现在就没有成就感,而是比起这个岗位,他还是更想回去做业务,相较于服务他人,他更想成为一个创造者,同时把人生的决定权拿回自己手里。 何况如今和方予诤的关系还变成了这个样子,柏原是不知道对方怎么想,以他现在的心态,他已经很难完全从公事的角度面对前者,就当他是不专业吧,万一以后感情的变化和工作的要求搅和在一起,他一定会非常崩溃。 怪不得自古圣贤禁止办公室恋……不对,交情。 “我去不了。”柏原决定有话要直说,哪怕方予诤也许会因此受挫。 “我要照顾妈妈,也不想作为你的附庸生存,”因河把他的声音变得模糊,但是消减不了他的认真,“方予诤,这是你人生的关卡,你必须靠自己把这关过了才行。” “然后我们一起去把那个梦实现,”说到这里,柏原微微红了脸,“如果你也认为有‘我们’的话。” 方予诤意外,又不意外,既感到遗憾,又颇为欣慰。是啊,这才是柏原。 仿佛可以不顾一切地交付全部,其实总是在很好地坚持自己。他的柏原,像置身于人生不息湍流的反复打磨中,还能始终耀眼的一颗宝石。他怎么会舍得去认为没有“我们”这回事呢。 于是方予诤没有反驳,没有劝说,只是深深呼吸,把柏原的手贴近了自己的心口。 柏原生出自己正捧着那搏动着的心脏的错觉,他抬头看着方予诤,见对方微垂着眼,眉宇间沾染着一点郁色。 “我已经开始想你了。”男人沉郁地开口,倾诉隐秘的心事。 柏原听他说出这样很不方予诤的话,耳尖开始发热。 身在异国似乎让方总散去了一身紧绷,血液里被注入了颇具当地风情的浪漫主义。 柏原微微张开嘴,又不知道该作何回答。而即使一言未发,他所给予的一切,对于方予诤来说,已经足够。 “但只要你相信我,我就不会认输。”方予诤完全理解和接受了柏原的想法,前路虽不能预知结局如何,可有柏原的勇敢作为他的支撑和榜样,他终于认定由往事根植的所谓“本能”未必就无法克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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