助理帮他擦汗,他见柏原脸上的潮色还没完全退去,心里大概明白打扰了什么,不顾自己的状态,语气抱歉:“很久没疼了,临时拿不到药。” 片刻的寂静里,方予诤想到他前天的哀怜,昨天的眼泪,今天小心翼翼的讨好,终于是扛不住了:“送你去医院吧。”文宸零落得像一张被笔尖胡乱划破的薄透笺纸,上气不接下气地声音微颤:“我害怕医院。” 为什么害怕,方予诤再清楚不过。他在那里失去了妻子,失去了大半的健康,哀求自己时,失去了尊严。记忆奔涌而来,血红的布匹一般劈头盖脸地蒙下,严严实实罩住他们,文宸定定地注视了不再言语的方予诤一会儿,仿佛也回忆往事,眼泪滚落。 这……柏原看了看方予诤仿佛陷于危噩梦境一般立刻抿紧的嘴角,忽然对后者当初不敢到文宸身边的原因有了更深的感悟。别说方予诤了,就算是没有经历过那些事的自己,单单只是知情文宸的遭遇,都难免为了他此时的损裂而扼腕嗟叹。 果然方予诤的声音都轻柔了:“不用怕,我们陪你去。”柏原心想,这个“我们”里,不会还有我吧……还以为文宸不会允许自己打扰他和方予诤的独处,万没料到,他竟然很快地同意了:“那就麻烦你们。” 结果这个本该春色无边的夜晚,结局变成了加上司机在内的七个人两台车声势浩大地奔赴医院。还好来了,旧伤发作加上持续低烧引起的肺炎,让文宸很快被上了呼吸机。方予诤还没发现自己又不自觉地进入了“家属”身份,签字,见医生,通知繁园的人,忙前忙后,等情况初步稳定下来,天边已泛出青白。 柏原和方予诤并排坐在特需病房外的沙发上,搂着他的肩膀:“别太担心,医生不是说了,幸亏……”忧虑过甚眼下发青的男人后怕地看着柏原:“辛苦你了,陪着折腾一整夜。”柏原摇摇头,轻轻靠着他:“这没什么,简总辛苦多了。” 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方予诤抬眼看了一眼病房紧闭的门,里面的文宸时而清醒,时而意识模糊。 就在这么一刻,方予诤忽然想,也许不需要他再挣脱,文宸就即将先离去了。 这个念头一起,他的思绪难堪重负。 第30章 选择 没过多久,文宸的管家、律师、私人医生都来了,唯独没有亲人。他父母早逝,妻子玉殒,岳父母移居海外,女儿还小,来之前他又反复嘱咐先不要让孩子知道,所以有些荒诞的是,在这种似乎已经到了生和死的关头,现场站的全是他的员工,一眼看过去,连个熟人都没有。 老板出了这么大的事,身边每个人自然都难辞其咎,气氛凝重。他们在商量着是否要将文宸转诊,一边安排那边的医院,一边申请飞行航线,一时之间感觉走廊里黑压压全是人。 就算出身优渥,目睹到这么大的阵仗,柏原还是有点咂舌,拉了拉方予诤的手。有钱人之上仍是有钱人,想到社会财富的倾斜分布,以文宸今时今日,病一场十几个人围着他转,如果真的转诊出去,一趟的消耗已经是大部分人一辈子挣不到的钱,却换不来一副健康的躯体。再联想到自己家中的往事,不知道文宸这棵参天大树会在何时何地轰然倒地。 ……也许就是这几天。柏原念及此处,不免凄然。 方予诤知道,他们在等他发话,可他远离了人群,微微皱眉站在不远处。感觉到柏原紧张地握紧了自己的手,方予诤带着他来到走廊转角:“这里人太多了,我们先回去吧。”柏原表示这种时候自己没有那么小气:“可是,万一真有什么事,可别最后一面都……”说了一半发现好像在咒简总,连忙闭嘴。 “这里有很多人陪他了,”他主动为他们做决定,“你等我去打个招呼。”柏原抱着他们的外套等在原地,远远看着方予诤和文宸的助理低语几句,走回来对着他伸手:“走吧。”柏原忙将那只温暖的手牵住。 降温之后寒气更甚,很快坐进出租车里,柏原百思不得其解:“他是这两天忽然病了?”方予诤说:“应该是前天病倒的,荣杰哥哥生日,我和他一起回来,下了车走了很远一段路,”他越说越笃定,“就是那时候冷风吹了。”柏原生出感慨:“还是健康重要啊,真没想到他身体差成这样。” 不是不好奇那晚这两人为什么“下车走了很远一段路”,甚至导致了文宸病倒,可柏原知道现在不是纠结这些东西的时候。而且方予诤带着自己回去也足以说明,不论当时具体发生过什么,他都已经做出了选择,所以决定不问。 返程很快,已经夜深,柏原一边换衣服,一边看着那张依旧凌乱的床,微微的面红耳热,几个小时前倒上去的时候,谁会想过后面竟是这样。 他不问,方予诤以为他不愿听,和文宸的前因后果,自始至终没有详说。 于是柏原像在阅读一本只有大纲的小说,空白处全靠自己的想象力填补,再次洗漱时,一些了不得的情节出现了,恨海情天,纠缠不休。他回忆起因斯布鲁克那晚,方予诤说自己曾“爱得发狂”,如此看来是真的。 “发狂”,真羡慕,文宸似乎拥有过方予诤真心最炽、最奋不顾身的年纪,那样为爱痴狂的男人,柏原想,自己应该是无法再遇。他的方予诤,只会继续冷静,继续清醒。那些错过的岁月,仿佛是错过的一生。 出来后,方予诤注意到柏原惆怅的表情,替他拉开被子的一边:“睡觉吧。” “你呢?等简总的消息吗?” 不料方予诤也收拾好自己换了睡衣躺进来:“应该没什么事,他刚出事那年,常常比这还严重。”说着伸手把柏原捞到自己怀里抱着,“我好像有一种预感,不会有事。”说得似乎是很有信心,柏原靠着他,从那不平稳的心跳中却能感觉到,他可能是在自我安慰,便轻轻拍拍他的肩膀,顺着话题往下聊:“那时都是你在照顾他吗?” “嗯,”回忆还很清晰,方予诤讲述当时的情状,“你今天也看到了,他没有什么亲人,没有真心的朋友,繁总夫妇当时又大受打击自顾不暇,那年我工作都差不多停摆了,基本上是我在管他身体和心理恢复的事。”柏原叹了口气:“我有点不明白,你说你爱过他,听你讲还付出了这么多,可他又结婚了,你们这个恋爱到底怎么谈的。”就算空气仍然很沉重,方予诤还是被这个问题逗到了:“哪里谈了,我一厢情愿而已。” 虽然知道不太应该,柏原没忍住笑了一下。搞什么,以为是旷世绝爱,结果竟然只是一部单恋者视角中短篇。 笑完立刻觉得不应该在方予诤伤口上撒盐:“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这一下冲淡了许多无端的伤感,方予诤佯怒:“那你是什么意思,嗯?”说着伸手下去挠痒,柏原配合地笑着去躲他的手。 这几个字像两个人之间的暗号,闹着闹着气氛就妙了起来。 柏原本来就觉得有什么东西老在脖子后硌他,这会伸手过去一摸,是个还没拆包装的、之前准备用的套子。 虽然情动,但谁也不想再发生那种亲热到一半出门去医院的地狱场面,方予诤把它捏进手里,为了这一晚的半途而废,脸埋在柏原肩窝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柏原感同身受,一双手抱紧了他的肩膀,也不知是在雪中送炭还是火上浇油:“不用烦,跟你说,如果老天爷一直阻止你去做一件事,一定是为你好。” 方予诤被多管闲事的老天爷气笑了:“我惹他了?”现在的氛围已经没那么沉重,柏原玩着方予诤的手指,轻轻地说:“就当我们好事多磨吧。”听着他安宁的声音,方予诤的心里的坎坷仿佛被熨斗抚过:“柏原。” “嗯?” “你真的很好。” 忽然被发了一张含金量极高的好人卡,倒使柏原不知如何应对,想顺势直问“那你爱我吗”,觉得这个不通时宜的话题起得太大,而且,他还没有很大的信心,有点点害怕可能会得到不肯定的答案。于是伸手回抱住了方予诤:“你知道就行。”方予诤又要感叹,又像不知在为了什么忧愁,环紧了柏原因为忙碌更见单薄的腰。 第二天上午,两个人正在吃饭,接到了荣杰的电话,说自己远远听说文宸不行了,到底怎么回事。方予诤放下了汤匙:“没到那种程度,病了,不过一夜没有坏消息,应该已经转好。” 先是长松口气,荣杰马上像看到氪石对超人失效:“你没在医院守着?” 他说着如今特别理所当然的原因:“柏原在我这里,我去干什么。”说话间,瞥到对面喝着粥的人正微微扬了扬嘴角,他伸手过去,帮柏原拿掉头发上不知哪里牵连到的丝线。 这边还没讲完,医院那头的电话就来了,接起来后,说是文宸想见他一面。 听到这话,看来文宸确实脱离了危险,方予诤就有些不为所动地:“简总好点了?”得知一夜之后情况大有好转,他便说,“那你转告一下,我过几天再去看他。” 柏原收拾好桌子,弯腰从身后抱住方予诤,后者一手覆盖着他停在自己肩头的手,温柔摩挲。 方予诤今天应该回去上班,但他史无前例地告了假,他现在的助理林璟风都等在会议室门口了,等到的却是前者缺席的消息。 事业心强过老板太多,璟风问他:“需要我准备点礼物,您带去探望简总吗?”看来现场没有主心骨,坏消息传播得飞快,一个晚上已经满城风雨:“不用,你去参会,他们怎么说,告诉我。”璟风回复:“明白。” 这个白天他们没有出门,傍晚,按照柏原的要求,二人先到公司总部大楼下参观一番,站在街对面,避开下班的同事。方予诤问:“想上去吗?看看我那个浮夸的办公室。”柏原收到过他发的、那个堪称金碧辉煌的办公室的照片,笑着摇头:“太招摇不好。” 仿佛被他的用词幽默到,方予诤重复:“招摇?”“对啊,你都请假了,现在又带着我上去转悠,感觉不太好,”柏原就是这么得体,“我看到公司果然很有实力,就可以安心上班了。”这句话又引起了方予诤先前隐忍不发的担忧,他嘱咐柏原:“别真的安心,你回去以后,如果遇到哪里不对劲的事情,就算很细微,也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我。” “怎么了?”柏原不解,“出什么事了?”方予诤只沉吟了须臾,实话实说:“文宸生病那个晚上,我对他说了重话,肯定是把他得罪了,警惕一些比较好。”联想到男人那天在电梯里外的殷勤,以及病况危急的惨白模样,柏原很难把需要“警惕”跟他划等号,但方予诤都开口了,他还是点头:“我知道了。” 夜色渐渐浓郁,征得柏原的意见,他们还是去文宸订好的地方吃了一顿仪式感远超出品的晚餐,一道菜一道菜地慢慢上,还要配合讲解,等一本正经磨磨叽叽吃完了出来,柏原才在行人稀少的路段上控制不住地笑个不停:“受不了你们有钱人了,有这钱拿来干什么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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