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记得很清楚,不久之后月考的作文,有关成长。 芬芳大人(我最亲爱的语文老师)笑言:“小伙整挺好,但有点太过于矫情了。”我当然不介意她这么点评,她在课堂上浮夸地向全班表演我的文风,脑袋四十五度角斜看向门外,手指着门外的碧空,道:“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泪流小王子。” 全班哄堂大笑,我半是难为情半是被这场景的气氛感染,捂着脸笑倒在同桌铁蛋儿的怀里,铁蛋儿怪叫一声,只嫌弃地一个劲儿拿笔轻敲着我的头。 我侧眼看向他,他就握拳抱手朝我遥遥一拜。 “让我找条缝钻进去吧。”我那时的心声。 这晚的月亮多么迷人,树影摇晃,都成了故乡的影。 “月是故乡明,树是故乡的影。” “又想起什么了?我的大诗人。”他展臂勾在我的肩上,两个人慢慢地,悄悄地,向彼此靠了靠。 “说实话么?” “畅所欲言。” “如果是当时,我应该什么也没想,只是在借着这样的画面追着我想要的感觉。” 他并不去计较我话里的“如果当时”和犹豫揣测的“应该”,我也没在意,一味地沉溺在自己的情绪里。 “现在我会想起,同样的月亮应该会照亮家里的那一扇小窗户,月光会温柔地铺在被子上面,哄着奶奶安稳地入睡。应该在睡梦中的时候,她不用再等待着谁,她总能与他重逢,换作我也是一样。又会想起同样的月亮,现在正映着我们。” 我转头看向他,他恰好也在看我,月亮借机住进了我们的眼眸里。“现在这样,不就挺好?” “这世界有那么多人,人群里,敞着一扇门。”第三首歌,也是最后一首我想让他听到的歌,就在这样的夜晚里,月亮下,我轻轻哼着,他静静听着。 若是真正问我,爱从何起?我反复思索,无限追怀,会说我生命里曾有幸拥有过一个蓝色清晨,我的神目光灼灼地看向我,托举起我的人生。 他温柔浅逼,拉起我藏在背后的胳膊,一定要探寻为何我如此绝望。 这一刻,长久的偏执终于破碎,被拦住的所有的惶恐和不安都在此刻呼啸地向他涌去。庆幸这个时候没什么人吧,我疯似地问他,是不是我的存在就是个错误? 他会说什么呢?我想。难道都一样吗?可别笑话我,那时候我真觉得自己太委屈啦,明明逃课打架的没有我,违法乱纪的也没有我,我只不过是爱抱着手里的书无限幻想而已,我究竟错在哪里了呢?还是说我本身的存在就是个错误呢? 班主任告诉我的同桌,让她不要学我,不要跟我玩,我这辈子已经是这样了。又告诉另一个人说,你可千万别跟他俩学,他俩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无所谓的事情,不是么? 他仍然耐心地等待,眼神鼓励我,无论是选择把一切情绪和盘托出,还是继续深深掩藏,他都在鼓励我,坚强一点,再坚强一点。 我说,我得回家一段时间。 他说,好,那我等你回来。 仅此而已。 那个蓝色的清晨,所有的对话与情节,仅此而已,却足够让我开始去学会如何爱一个人。 后来我回家小休一段时间,再度回来他就在小天台上等着我,黄昏之下,少年两两相望并不言语,他酷酷的笑容,都被远处的一轮夕阳拓印。 “回来了?”他仿佛十分笃定。 “回来啊,怎么能不回来呢?”我低垂着头,向他隐藏起我控制不住的几滴泪水。 而当我再度回想这些不堪的往事,如此看向他竟已觉得风轻云淡。所以所以,我得有多么怀念那个清晨,我得有多么怀念这个人。 “后来的朋友们,甚至是我的硕导,都说我虽然人在国内,过着的却是美国时间。”我望向天边,那是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渐变色——深蓝的幕布拽着黑墨浸然的尾巴,告诉我将要夜尽天明。 “最搞笑的是,我的师兄那天想找我写毕业材料,他和我导师见面,老师半开玩笑似地阴阳我:‘嘿哟,大牌着呢,连我找他都得排到中午十二点之后了。’” “成天睡那么晚,小心不到三十就不行了。” “你丫的。那是我想睡就能睡着的嘛。”我锤了他一拳。“我恨不得每一天的黄昏,夜晚,都被拉得长一些。” “还真是奇奇怪怪的想法,这又是你所谓的感觉咯?” “哎?”我对此感到疑惑,“你怎么知道?我有跟你谈论过我的那些感觉嘛?” 他但笑不语。 “那天清晨,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呢?看着这样一个我在你面前。”我颇为好奇。 “当时我只是觉得,你肯定还有事情没告诉我。单论她的那些话,我想应该无法对你造成太大的影响才对。毕竟我深知,你远比我了解的更坚强,可以无视这些轻蔑且枉为人师的言语。但再多的事情,我应不应该知道,何时知道,都是应该是你来决定。” “你就那么确定,我会回来的吗?” “那不然呢?我还在这儿等你呢。” “你可少来。救了个大命,哇靠,你这逼怎么这么自恋啊。” “拜托,某个人可是自己指着那本杂志跟我说什么,哎呀尼泊尔的山巅和那些彩旗多么多么浪漫,一定要一个人去看一看。哎哟,你瞧我这个记性,是谁说的来着我怎么都忘了。不过我想,高中肄业的话,应该不是那么容易实现这些事情的吧。” “你赢了。”我向他竖起大拇指。“你就不感到奇怪吗?我现在还跟你说我的硕导如何如何吐槽我,就仿佛我已经提前知道了我以后的人生剧本,我会遇见什么样的人。” “如果是你的话一定没问题。那么你现在能替我解开我的疑惑么?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如果有那么一个人,愿意用自己共享我的情绪,我一定会无可救药地爱上他。可是呢,我同时也深深地知道,这对他来说是一种很大的负担。更何况,当时的两个人都不算成熟,徒增烦恼罢了。但是现在。”我笑着跟他说,“我肯定已经比你还要成熟了,所有的经历到这里都因为未来你的存在而风轻云淡。所以请你就只当故事一听吧。” “我得先用一个倒叙。时间可以设定在很多很多年后我极其绝望的某一段时间,我的姑姑告诉我,其实我妈妈那一脉应该都是带着一些精神问题的基因。我的舅舅,已经明确被确诊的,躁郁症,她说舅舅一直在吃药控制。对此我并不感到奇怪,因为在我小时候,我和表姐就有点惧怕他。因为印象里他总是一口一口的酒灌着,突然朝我俩大吼一声:‘过来’,然后恶狠狠地盯着我俩。我们各自的妈妈就护犊子地挡在我们前面,半是埋怨着,道:‘你吼那么大干什么。’我躲在我妈身后,真的记住了我舅舅的眼神。其实现在我解读出来了,他并不是在凶我俩,他真的只是想让我们俩离他近一点,可以和两个孩子玩闹一下,并没有什么恶意,现在的我能理解他的情绪,甚至,我读懂了他眼里深深埋藏起的孤独。” “为什么要跟你先介绍这么一个人呢?就权当是一个引子吧,其实我跟你说到这里,都带了一点研究的心态,想跟你浅浅剖析一下每个人的行为逻辑以及所谓的,爱。对于老姑那‘你妈他们那儿都遗传着精神疾病基因’的这一论调,我并不意外,也不感到生气。小时候起,姥姥家悬挂着的日历就被基督福音勾了边儿,幼年带我四散流离的时候,我妈也常常捧着一本圣经反复地观看默念。我当然不是说这种信仰是精神问题,我也从不认为我妈妈他们,甚至是我的舅舅,即使是已经被诊断为躁郁症的一个人,就是精神病了。他只是有一点点的不同,仅此而已。我只是想说,我从小就感受到萦绕在我妈妈家那边的,奇怪的感觉。但是老姑却带着那种让我不自在的悲哀与怜悯,告诉我,其实她和我爸爸都很害怕我会遗传某些精神疾病。换言之,他们都怕我变成一个疯子。” “注意这个男人哦,这里有一个大的人物背景,即他很害怕自己的儿子会是一个疯子。说回那个时候,那段时间我在不断地对所谓的‘父权’进行违抗。一件很小的事情,爆发了两个人的冲突。那个时候我还小嘛,当然力气也没他大,被他用皮带捆住双手按在床上打,奶奶在一旁拦都拦不住。打不打的倒无所谓,我小时候也皮,奶奶都没少揍过我。我生气的点在于,奶奶,她那么大个人了就在一边儿看着自己的儿子和自己的孙子两两对抗,如此狼狈。我真正初次品尝绝望是何种滋味的时候,是他一边怒喝:‘你还不认我这个爹了,你还不认我这个爹了!’一边从厨房抄起刀背砍向我。现在细细想来,那个时候到底谁更像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呢?” “后来,这个后来可能也是很多很多年,你当然也可以认为是我的一种幻想。已经要年迈的他当着已经要成熟的我怒骂:‘你这个疯子!这是变态!’所以多可笑,可怜,又可悲,明明最害怕我变成疯子的人是他,可是到头来责骂我是个疯子,要做个变态的人却也还是他。他愤而离去,把我卧室的门把手都给摔断了,留给我俩的都是一片狼藉,到现在我也没去修。我当然针锋相对,说:‘你说我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那这狼心狗肺的东西不特么还是你生出来的养起来的嘛?’哦,其实不太准确,不是他生出来的。我时常后悔没再朝他更痛处戳下去:‘对你的说辞,我可愧不敢当。我对我的爱付出虔诚,我不像你,背叛了自己的妻子,留下所有人的悲哀,现在前来求和转而又无能狂怒。我再怎么疯都万万做不出你的行径。’我不得不承认,我是他儿子,我当然知道往哪戳才是他的最痛处,撕开他最虚伪的一面,同时也撕掉我的,可我到最后还是留给彼此最后的体面。后来我颓在椅子上,倒也认真地在思索,到底是哪一步走错了,才让我们走到今天这一步呢?明明在仿佛不久之前,我的父亲还可以带着我去打羽毛球,去做一些父子应该做的事情,这个词语对我来说也还没有崩坏。” “可能是他凭借着好模样带我见了不少的后妈?可能是他最后嫁进有钱人家,还没带着身边人鸡犬升天就又炒股欠了几百万叫人家和我老姑去给他擦屁股?可能是他依旧带着父权的惯性,又不得不看我脸色,几经踌躇才底气不足地说着:‘来,儿子,去给你舅舅舅妈姨父姨妈敬个酒?’只这一刻,我觉得自己在他眼里只是一件用以社交的工具而已。我酒精过敏啊,我也很讨厌喝酒,但是说到底,我的后妈一家都是很好的人,对我也都很好,这个场面,他们开心,我当然也开心。如果论我单独坐在桌子上,我必然自己会和他们喝个尽兴。可这是主动和被动的区别。当刻,我只是又一次忍着恶心,却还得维护着他可怜的面子,端起一酒器的白酒,敬一个圈儿。至于我最后抱着马桶吐了几回,骨头缝里甚至是他多么看重的延续子孙的老二痛了几回,包括他留给我的最沉重的自卑与哀痛,就都不需要他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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