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为止,何宏光不想再推敲下去了,揪住何家浩的衣领离开。 在那本该觉得颜面扫地的场合,或许该感谢高老师或陈阿福,何家浩觉得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耻辱,甚至有些解放的快感。 能够早点回到自己的房间何乐而不为?他只需要把门反锁,让自己和那些痛苦的情绪为伴。 八年日日夜夜,时常如此。 他只是有一事不明——哥去哪儿了? 西樵中学的围墙外,何家树早已远离午饭时间人流最多的校门口,却仍不肯松手,狠狠拽着身后磨蹭的中年男人,像拖着一袋垃圾,丝毫不留情面。 男人打扮花俏,油头粉面,身着花衬衫、喇叭裤,颈间拴着一根金项链,衣领上还挂着一副大墨镜,开口就是浓重的港普:“哎呦,儿子,搞什么啊?风头火势的,老爸又不会给你丢人……” 仅仅拽着他走这一路,何家树都觉得自己身上都沾染了他的香水。廉价又刺鼻的味道,和听他讲话一样恶心。 何家树冷声质问:“你来这里干什么?” “当然是找你啦,我可是你亲老爸。你一声不响从潮州跑了,我找你找得好苦,现在看到你我才放心。” “林俊荣,我爸死了,你也想死?” 若是眼神能够杀人,林俊荣眼下已经成为一具尸体了。 他见状咽了咽口水,笑着打哈哈:“别这么排斥我嘛。不管怎么讲,你是我的血脉,我是你的亲生父亲……” 何家树只当听了一个不好笑的笑话,懒得与他多废话,重提刚刚的问题:“我问你来这里干什么?” 他早就猜到林俊荣可能已经来了西樵。 自从去年九月母亲去世,林俊荣这个所谓的“亲生父亲”就缠上了他。 绝非什么父子情深的戏码,这个渡水而来、闯荡内陆的男人半生都在创业,半生也都在失业,唯一擅长的便是讨好女人。 年轻时,他还能靠色相谋得些许好处,如今连这点本事也没了,开始觊觎母亲留下的遗产。 何家树不会忘记收到母亲的遗物时,他从手机的通话记录里发现,母亲车祸时正在与林俊荣通话。他怎么会不恨这个男人?母亲怕是已被他骚扰许久了。 林俊荣转着眼珠,悄悄打量铁栏围墙内的教学楼。 这个亲生儿子打死不肯接电话,他只能从理发店的老板娘那里打听到何家的住址,蹲守几天也不见何家树的身影,倒是意外发现何家仅剩下的那个独苗每天穿着校服出门。 也是病急乱投医,他才过来碰碰运气,又白等了几天,正要放弃之际,没想到还真叫他给碰上了。 他哪儿敢跟何家树说自己差点都要找上那位独苗了,笑得极为狡诈,含糊答道:“当然是因为父子连心啦。我正巧路过这里就碰到你了。” 何家树死死盯着他,自然不信他的鬼话,可理智告诉自己,此时不要提起何家浩。希望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林俊荣并没有找上何家。他何必主动暴露自己的软肋? 他刚想到何家浩,口袋里的电话就响了。 他想到托人送进去的兔子灯,暗道不妙。林俊荣则像嗅到灯油的老鼠似的,立马盯了过来。 他双手插袋,立即按下拒接键,并且长按关机,以冷峻的态度与林俊荣对峙。 林俊荣还嬉笑着,假意关心:“谁找你呀?我儿子这么忙,有没有空听听老爸的……” 何家树知道林俊荣找自己所为何事。最近一个月,他打来的骚扰电话越来越频繁,还追到了西樵,肯定着急用钱。没等林俊荣开这个口,何家树打断道:“没钱。” “这叫什么话?”林俊荣满脸不信,仍想着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老爸在杭城同人谈好生意,做夜总会,肯定赚的。你妈留给你那么多遗产,不要浪费嘛……” 他还敢提母亲。何家树克制着怒火,脑海中闪过在学校外面揍他一顿的可行性,但到底按下了,看起来无动于衷的样子:“你也配提我妈?别以为可以像以前赖着我妈一样赖着我,你就是死了都跟我没关系。” 话毕,何家树转身就要走。林俊荣见他态度坚决,开始耍无赖:“你偏要把话讲这么绝情?那我就去何家,跟他们说说,当年你妈早就知道你不是何宏霄的种,却一直瞒他们。你还能回何家?他们何家人会接受你?” 何家树闻言停住脚步,背对林俊荣听完这段话。沉吟良久,他才侧过身去,投给林俊荣复杂的眼神。对于一个无可救药的人渣,他有嫌恶,有怜悯,也有轻蔑的同情。 “林俊荣,我不觉得血缘是什么很重要的东西。随便你去说,因为我从没想过回何家。不管是何家,还是你,都跟我没有关系。” 他言尽至此,对方听不懂就算了。 何家树沿着围墙向前走,确定身后的林俊荣没有跟上来才打开手机,看到未接来电,眉头微蹙,不免为对方悬心,快步跑向校门口。 午休时间要结束了,门口不论是学生还是路人都屈指可数。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正觉懊丧,在脑海里下意识思考如何补救,忽然远远地看到从学校里走出的父子。 何家树下意识后退一步,借树干挡住自己,凝视着那画面。 道边停着的那辆车正是何宏光的。 童年的记忆里,二叔是个非常老派的人,换过几次新车,却都是奥迪的经典款,颜色一定是黑的。 何宏光腋下还夹着公文包,显然公司还有事要忙,抽空被老师请来,他的脸色十分阴沉,不是担心儿子的身体状况那么简单。 何家浩……何家浩单肩挂着书包,手里还拎着那盏兔子灯,仿佛失去了全部的情绪,木然地跟在何宏光身后,始终垂头。幸亏他视力好,看到了少年下巴上的瘀青,头发也有点乱。 担心之余,何家树惊讶又惊喜,难以置信这小鬼还学会了打架。他相信弟弟不是会出手挑衅的人,那么又是为了什么呢? 这屡思绪稍纵即逝,何宏光健步靠近车门,回头用公文包不轻不重地打了何家浩一下,似乎在开口催他上车。何家浩照做。 那一刻,他是很想上前的,可就像这些年不曾踏足西樵,他以何种身份,又以何种立场出面?林俊荣的香水味犹萦绕着,提醒着他——他是野种,是何家的耻辱。 在西樵河隔岸相望的瞬间,水面的波光铺洒在何家浩的身上,而他站在树的阴影里,他们的世界就早分明了。 迈出的脚步悄然收回,他定睛看着那辆车启动、驶远,消失在视野里。
第20章 一进家门,何宏光就夺过何家浩手里的兔子灯,因情绪激动而甩着摇摇欲坠的兔子,质问道:“不是都给你扔了?!马上就要上高三的人还不务正业。我问你,灯是从哪儿来的?还敢跟人打架。我今天也不去公司了,就在家里跟你好好聊聊。你说话!” 何家浩咬牙隐忍,或许目前的明智之举是开口道歉、卑微装乖,可不知怎的,他就是不想,梗着脖子和父亲对视,眼神不见一丝怯懦,分外坚定。 他还分神地想着一定要盯紧那盏灯,以便随时出手将之夺回。 “我看出来了,打架也是为了这盏破花灯,对吧?小时候教训你那次,你哭个没完没了,我以为你长记性了。你倒好,闹到学校去,还嫌不够给我们何家丢人?!行,你不说话,我就再给你个教训,把这种垃圾都给你清理干净……” 说着,何宏光抓起兔子灯就就要往地上砸。何家浩连忙上前抱住父亲,护住那盏灯,急不择言道:“爸,我错了!我以后不搞这些了,我发誓!这不能扔,这是我送给哥的……” 他看似在道歉与祈求,可每一个字都是嚷出来的。何宏光视为要挟,怒火中烧,一把蛮力把何家浩推开:“你还敢提他!” 下一秒,兔子灯被砸在地上。何宏光犹嫌不够,泄愤似的踩上几脚。 骨架坍塌,刚刚还活灵活现的小兔子顿时化作一坨扁平的垃圾。 何家浩没想到父亲会发这么大的火,立即站稳身躯也没来得及阻止,见状鼻头一酸,扑在地上捡起兔子灯的残骸,恍觉梦碎一般。 下意识隐忍。他回想这八年间,总是在隐忍,整颗心被塞得将要爆炸。他仰头剜向暴怒的中年男人,大叫道:“你就连盏灯都容不下吗?!以前是谁说哥哥为家族争光,是全家的荣耀?是你!” 何宏光气极反笑,回想起大哥和那位大嫂协议离婚时的光景。 整个西樵茶余饭后的谈资都是这桩笑料——何家大儿媳出轨偷人,何家长孙是野种。大哥就是在那些戏谑声中含恨而终的。谁都能忘,他忘不了。 “那是以前,都过去了!”何宏光嘶哑回应,语气还有一丝颤抖,想起去世多年的大哥,不禁有些泪目,但他很快重振旗鼓,厉声警告何家浩,“你可别忘了,让我们何家蒙羞也是他!” 何家浩死死攥着暴露出来的铁丝——像昔年一样,乱作一团的铁丝。 他没有注意到父亲震怒之下崩坏的情绪,坚定地说出那句藏在心底多年的话: “不是哥的错!当年的事,哥也是无辜的!” “你去对着你大伯的牌位说,你去啊!再去跟你爷爷说。你看他们谁能放得下?八年过去了,你还替他说话,那谁帮你大伯说话?!” 何家浩忽然变得缄默,瞪着一双泪眼凝视父亲。 他不是词穷,而是生起无尽的懊丧。 父亲说,过去的恩怨不能放下;哥哥说,过去的错误无法弥补。他们都是同样的意思。 过去难道就真的不能过去吗?他无声地质问,不知在问谁,也得不到答案。 客厅内安静足有半分钟,何家浩身心俱疲,本以为就此双方都可以鸣金收兵,父亲却上前把他扯了起来。 何宏光固执道:“走,去你的房间,我倒要看看你还藏了他的什么东西。我都给你扔了,好叫你断了这个念想,走!” 手臂被他扯得作痛,牵连着和陈阿福打架留下的伤,何家浩浑然不觉,眉头都不肯皱一分。 这一次,他不愿再向父亲摇尾乞怜。 他要让父亲知道,对于哥的态度,他是坚定不移的。 房间被翻得乱七八糟,叮当作响,何家浩定在门口。何宏光迟迟无所收获,动作越发粗鲁,原本整洁的房间早已面目全非。 何家浩在心中说服自己,没关系,任他胡闹好了。 王丽华回了趟镇上娘家,傍晚时分回到家里,通过玲姐之口得知情况,长叹两声。 何宏光把自己锁在书房里许久,直到晚饭时间。王丽华在楼梯上喊了一声,紧盯楼上的状况。 大概过去五分钟,两扇房门前后脚被推开,父子俩无声下楼、落座、用餐,看起来相安无事的样子,只是那顿晚饭吃得有些冷清,无人开口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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