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碗筷后,何家浩平静又礼貌地说:“我回房间学习了。” 何宏光没应声,没听见似的。王丽华殷切地回应:“哎,好。儿子,注意休息,想吃什么跟妈妈说。” 何家浩没有再答。 人走远后,王丽华略带埋怨地看向丈夫:“你也是的,家浩长大了,不能像小时候那样骂了……” “慈母多败儿!你是没听到他都说了什么话,再不管教就完了。” 二十年婚姻生活,她很清楚丈夫的固执,不再想跟这个人浪费口舌。 耳边传来细雨拍打窗户的声音,王丽华转身看过去,陈述道:“又下雨了。” 当晚,何宏光坐在客厅沙发上看报。王丽华检查了一遍窗户是否关严,收到邱秋的电话。 虽然已经下班回家了,但邱秋还是不放心何家浩的状况,中午瞧着何宏光的态度,他也不像会带何家浩去看心理医生的样子。 何宏光带走何家浩之后,何家树又给她打电话询问状况。她深知兄弟二人对彼此的了解,越想越觉得不对。就算何家树不开口,她也是要打电话问问的。 对着联系簿踌躇片刻,她还是拨通了何家浩母亲那栏的电话号码。 “邱老师,您是家浩的数学老师吧?有什么事吗?”王丽华语气轻快,记得上次去学校开家长会时,这位邱老师夸奖过家浩。家浩还是数学课代表呢。 “家浩妈妈,你好。今天家浩不是在学校晕倒了吗?我有点担心他,所以打电话问问。他现在怎么样了?情绪好转没有?” 王丽华答道:“没事,老师,您别担心,我今天回来晚了,明天给他煲汤补一补就好。” 邱秋怎么可能放心?想着现在父母大多不懂关注孩子的心理问题,她连忙解释了一通,最后不忘重申:“家浩他现在可能已经擅长隐藏情绪了,这是心理问题很严重的表现,还是该去医院看一下……” 王丽华回想起刚刚饭桌上的状况,何家浩眼睛都没红,不像小时候那样一被爸爸责骂就哭鼻子,于是回道: “多谢老师挂念,我们家浩浩确实性子内敛。父子俩吃晚饭的时候就和好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上楼,奔向何家浩的房间。停在紧闭的房门外,英文磁带的声音清晰传出。王丽华长舒一口气:“家浩学英语呢。邱老师,您就放心吧。不说了啊,我去给他热杯牛奶。” 邱秋仍想坚持,没等开口,电话已被挂断了。想想还是不放心,于是拿起了手机,又给某人打去了电话。 何宏光闻声从楼下探头,问道:“谁啊?” “儿子的数学老师。”王丽华犹豫再三,还是说出了口,“她说浩浩有心理问题,很严重,表面装正常而已,你说我们要不还是带他去医院……” “胡说什么?儿子干吗呢?”何宏光并没有当回事,因为他坚信,或者说希望自己的儿子是绝对勇敢和强大的。 “在房间里学英语。” “还知道学习,那就没事。” 何宏光说完转身就回书房,王丽华缺乏主见,站在门口停顿许久,终是叹了口气,决定立刻下楼给家浩煲汤,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一扇门之隔,房间依旧凌乱,书包原样戳在墙边,录音机孤独地放出声音,伴着微斜的夜雨。 窗户敞开宽阔的缝隙,水滴溅湿散落的书籍,少年出逃。 何家浩自觉并非出逃。 他只是觉得房间里太闷,氧气稀薄。就像古文里写的“月色入户,欣然起行”,他顺着阳台而下,出门亲自感受这场清爽的雨。 他沿着房檐走到那条熟悉的小巷,左肩很快淋到雨水。 他站在原地,望着雨幕怔怔出神,眼看雨越下越大,大脑还有一缕固执在作祟——哥送来这盏灯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下意识摸向口袋,空空如也。 他忘记带手机出来了。远处小卖部的暖灯微弱地闪烁着,老旧的台式电话就放在沿街的柜台上,他的身躯却像凝固了。 他不敢再打过去,怕听到冷漠机械的女声。 内心混乱的情绪交杂着、叫嚣着,一股欲望正在破笼而出——闯入大雨的欲望。 下一瞬,右腿迈了出去。雨不如想象中那么暴烈,台风季还没到,这是一场暮春的雨,甚至不如他习惯的冷水尖锐。 何家浩在雨中漫步,感觉这天地就是一口巨大的蒸锅,湿漉的路面是锅底,弧形的,令他一脚深、一脚浅,竟尝到一丝醉酒的滋味。温水在熬煮他。 一路向西,渐渐摸到西樵村的边沿,靠近宽阔的主路。 站在十字路口,他一下子竟有些不确定车站在哪边,大脑因淋雨而宕机,停止全部思考。 变绿灯了?那他就向前走。人行道比印象中的长上许多,他暗笑自己像是错入了莫比乌斯环。 突然,面前闪过一道刺眼的白光,伴随着轮胎摩擦地面的刺耳声响,他迟钝地转过头,乜着双眸,看到一辆车穿过雨幕向自己冲来。 他或许是知道该躲开的,又或许认为自己已经躲开了,殊不知落在旁人眼中,他就像被点穴一样,戳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等死。 电光石火间,一只手从身后抓住了他,薅起一根稻草似的把他拽走。 车子减速驶过,他们双双跌在地上,虚惊一场。 心跳如擂鼓,何家浩缓缓抬头,无神的眼眸旋即瞪大。车灯一闪而过的瞬间,他看到对方颈间那条纤细的蛇骨链闪烁着银光,黑暗世界终于亮起一抹光辉。 “哥。”他低喃。 “你他妈脑子呢?!看路啊!”何家树焦急地吼道。 他还是第一次听到哥讲脏话,很新奇。汹涌的心潮遏制不住,那瞬间他分外笃定,哥送来兔子灯的含意绝对不是分离,而是迟来的、真正的重逢。 于是,他扑上去把哥抱住。 当时何家树在想什么?他想全部的计划都被打乱了,越是急于划清界限,就越是忍不住靠近。 他明明该离开西樵,但好像走不掉了。 何家树没有回应,也没有推开。
第21章 那个热烈的拥抱并未持续太久。 何家浩不停发出隐忍的啜泣,也不管眼下仍在马路上,就是不肯松手,何家树听得到,一直无言,默默关注雨夜的路况。 倒数五个数,他抽离,把这只赖在路边的落汤小狗提了起来,带到人行道的安全区域,也不看他,而是冒雨掏出手机。 “哥……”何家浩轻声叫他,正要发问,拨出的电话已经立刻被接通了。 何家树告诉对面:“小浩找到了,放心吧。” 电话很快挂断,何家树转身对上一双迷茫的眼眸,并不急于交代,而是先问:“你伤到没有?” 何家浩摇头,吸了下鼻子,声音已经挂上了鼻音:“哥,你怎么在这里?” 好问题,他又不是什么神算子,或能精准定位家浩,想到自己冒着雨,像只无头苍蝇似的在西樵乱跑,找了足有半个小时,浑身都淋透了。 何家树没有说这些,被雨打得视线都模糊了,抓上家浩的手腕就走,直奔刚刚路过的那家小卖部。 小时候,他们经常一起坐在门口喝汽水,二叔屡次警告不许喝冰镇的,他们就偷偷喝。 两人快步走着,何家树简略交代:“你没带手机,邱秋联系不上你,怕你出事。” 他还在负隅顽抗,说的好像是邱老师在担心自己的学生,与自己无关。 “邱老师?你们……”何家浩捕捉到重点。 “她是我初中同学。”何家树没有多说。 何家浩“哦”了一声,默默跟在哥的身后,何家树正觉得他总算安静了会儿,他却突然开口,分外笃定地问:“哥,你是专程来找我的,对吗?你不生我气了?” 他什么时候生过他的气?正好到了小卖部门口,何家树把他按在椅子上,自己则蹲下身去,仔细检查他有没有受伤,并未做出回答。 雨丝冲洗着路面,间或敲打着小卖部的门帘,嗒嗒作响。 何家浩整个人都躲在屋檐的庇护下,蹲着的人不免被溅湿半片衣衫,他像是忽然就知道答案了,不再追问,于是解释起来。 “我看到你把兔子灯还给我,以为你要和我断绝关系,又要走了。可就算你再也不想理我,我也不能让你走。出门之前我就想去车站找你,雨太大了,而且我……” 话音骤止,何家浩并未继续讲下去,说这些本来就是不想让哥担心,如何能形容他在雨中大脑都没法思考了呢?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回想起刚才的光景也是模糊的,隐约有种自己病了的不安感,下意识又克制着,身体不由地发出轻颤。 他的臂弯处划伤了,何家树盯着他校服衬衫的袖口,许久才把视线向下挪,轻触伤痕,陈述道:“擦破皮了,我去问问有没有创可贴。” 何家浩当即回过神来,没把这点小伤当回事,用力拽住对方的手臂:“哥,你还走吗?” 何家树抬起头来与他对视,清晰看到他眼眶噙着的泪水。 那些眼泪太过沉重,让人承受不住,他后退半步站起身来,改为俯视何家浩,语气其实和这些天的故作冷漠一样,沉声问道:“我走没走,你不会打电话问一下啊?” 何家浩顿时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激动地起身,激动地解释:“我怕你挂我电话,我怕你不接,我不敢……” “有什么好怕的?不接就再打啊。”何家树脱口而出,旋即才想起来自己当时把手机关机了,无语地发出一声轻叹,语气也染上些调侃,“何家浩,光长个子不长脑子是不是?你看你现在……” 他正要说家浩长得跟他一样高了,怕什么?何家浩已经猛地又抱了过来,比刚才那一下还要汹涌,还要用力。 “你……”何家树正想把他推开,忽觉颈间落下一滴温热的“雨”。 时间暂停,他也凝固在原地。 “哥!”何家浩彻底哭了出来,一股脑把心底的话和盘托出,“哥,对不起,对不起!要是当年我没有逞强,一切就不会发生,你也不会离开了!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了你。但是不管别人怎么想,也不管发生什么事,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我哥!” 他边哭边说,混杂着纷乱的雨声,何家树本以为自己会听不清,可每一个字竟然都深深地凿进心底,步步击垮那本就已经崩塌的防线。 沉吟几秒,他还是抬起了手,轻拍何家浩的背:“行了,从回来那天你就说这些话,翻来覆去,没完没了。这话我就说一遍啊,这些年我没怪过你。” 何家浩抽泣着,略松开手臂,呆呆地看着他:“你没怪过我?从没怪过我?” “从没怪过。”他下意识作答,同时发出自嘲一笑,“唉,还是说了第二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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