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离开张扬家,同陈柏然在十字路口道别,迎着七月初的晚风,走在回家路上,白鹭脑子里多留下了两样东西。一样是露着黄色海绵的黑沙发,一样是淌着水的红色马桶刷。 张扬的坦率令白鹭的心情为之震动,过去他过着轻松自我的生活,从未想过要在十四岁时就下定决心,背负家人的期许,成长为怎样的大人。 这还是白鹭头一次面对深刻的苦难。张扬嘴里感谢的话,振聋发聩,神情坚定,白鹭无法视而不见。 所以……他该成为怎样的大人呢? 成为钢铁侠是不现实的,颜一行要他换一个能实现的梦想,那他该成为谁呢? 好难。又是一道好难立马想清楚的题。 和颜一行嘴角的那抹笑一样难。 白鹭踢开脚边的小石子,觉得胸口发闷,抬头却望见对面公车站旁的广告牌。 是云南翡翠的广告,代言人是跳孔雀舞的舞蹈家杨丽萍。精致的侧脸令她身上佩戴的翡翠黯然失色,只是身上白金两色的连衣裙,白鹭怎么看都觉得和杨丽萍不相配。 ……成为服装设计师怎么样? 白鹭脑中冷不丁冒出这个念头,被自己吓了一跳。就算画画还可以,但给男人女人设计衣服这种事,怎么想也不适合他。 如此想着,白鹭将视线从广告牌上移开,心虚地转头,望向身旁安静并肩而行的颜一行,开口却是另一回事。 “好后悔啊,我就不该把绰号的事告诉张扬和陈柏然的。” 他这样说。 “本来就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事,这下好了,被我自己抖出来了……你说,那两小子会不会把我的绰号宣扬出去?” 颜一行笑笑地看他,“他跟你发过誓,保证不说出去,不是么?” “……虽然是这样,可他们俩发誓的时候笑得也太开心了,我还是很担心……” “答应过你的事,就会做到的。不要担心了。”颜一行说着停下脚步。 白鹭嘴里还在碎碎念,“我被喊了三年的‘白鹭花’,都有阴影了,真不想再做什么狗屁花了……” 走出一段距离才发现颜一行没跟上来,回头去看,发现颜一行站定在电影院前没走。 白鹭一愣,倒着走回去,“你要看电影吗?” 颜一行摇头,指向门口的娃娃机,“答应过你的。” “……” 白鹭越过他的指尖,看向人影憧憧的电影院里的娃娃机,转回来盯住颜一行认真的眸子,胸口某个位置,莫名颤了颤。 颜一行如约帮白鹭抓了一个麦兜。 白鹭嘴上说着嫌弃,但即使是盗版麦兜,依然将它收进书包里。 “这个还会送人么?”颜一行站在他身后,看他将书包重新背回身上,问。 白鹭摇头,“这个我自己留着。” 说完看到颜一行眼底的笑意,不自在地扭开头去。 - 回到家,白鹭将麦兜从书包里拿出来,摆在床头的片刻,陆月琴和白仁华的卧室里传出争吵声。 颜一行跟白鹭进到房间,准备把门关上,白鹭拽住他的手腕,阻止了他。 他沉沉看白鹭一眼,松了手。 两人站在门口,依稀听清了陆月琴和白仁华吵架的内容。 机绣厂出事了。一个女工培训不到位就上了流水线,做工时被机器的钢针扎穿了食指。 昨天,女工的男人来厂里讨赔偿,一张口就是二十万。然而二十万并不是一笔小数目,颜春明觉得男人狮子大开口,咬死只给五万。 男人不罢休,今天又来厂里大闹,已经严重影响产线交单进度了。 颜春明不同意,于是白仁华想着自己贴十五万,把事情解决了。 陆月琴听后不同意,大为光火。 “你以为自己这些年是挣了多少钱啊?十五万说拿就拿出去了?!那男的就那么一闹,你就怕了他了?!不给!这钱绝对不能给!那女的手指不是能好吗?!至于十五万?!那天还是我在医院陪她做的手术,她怎么转头就恩将仇报了?!” “不是她,她也觉得五万足够了,是她家男人,那个男的烂赌,欠了一屁股债,正缺钱呢,这次算找到机会了,非要二十万。” “那更不能把钱给那赌狗!谁知道他转头还会亏多少!” “可他跟条疯狗一样,每天在我们厂门口闹,再这么闹下去,耽误的那批单子赔起来也得十多万呢。” “报警啊!让警察把他抓走啊!” “诶,不能报警,归根到底错在我和春明。当初是我们疏忽了,没给她正规培训,赶工缺人手,我们就让她上了,谁知道就出事。报了警真追究起来,更麻烦,可能还得歇业整改。” “那也不该十五万全你掏!亲兄弟还明算账呢,到这你就吃闷亏?!不行!我不同意!十五万绝对不能你一个人掏!去和春明商量,两人各十万,走厂里的账!” “哎呀,我要是能劝动他,我也不会掏了!春明就是咬死不能给那十五万!他就只肯给他们五万!” “那就给五万!五万还不够吗?!她要真断了根手指,二十万赔她就是!可她那手指养个把月就能恢复,怎么也不至于赔这么多!” “哎,你怎么听不懂呢……现在关键是先把那个疯男人安抚下来,免得节外生枝。” “谁知道那个疯子拿了钱是不是真会消停!明天那条赌狗还要来厂里闹是吧?行,明天我也去,我倒要好好跟他辩一辩,五万到底够不够赔!” “你别来,来了也是添乱。我情愿你打你的麻将去。哎,和你多说无益,我现在就回厂里去。” “我添乱?!别走!你把话说清楚!” “早知道就不和你说了……” 白仁华扭动卧室门把,在他出来的片刻,颜一行把门关上了。 “……”白鹭垂着头,拧着眉,站在原地没说话。 颜一行上前一步,手搭在他肩膀,“会没事的。” 白鹭没做声,拖着步子走到床边坐下,盯着床上的麦兜愣了好一会儿。 “颜一行,二十万是一笔很大的数目吗?”许久,他低声问。 颜一行在他身边坐下,没说话。 “被针扎穿手指,应该很痛吧。”他又说。 颜一行迟疑几秒,手搭到他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 - 隔天晚上,陆月琴当真遂了白仁华的愿,吃过晚饭就拿了手包出去打麻将了,完全没过问厂里的事。 白仁华五点多回家时,白鹭正在颜一行的督促下艰难地背英语单词。 “你妈呢?”白仁华火急火燎地走进卧室里,问。 白鹭如实回答:“出去打麻将了。” 白仁华拧着眉,掳去脸上的汗,嘴里“啧”了声,“打短信不回,打电话不接。我还以为她怎么了呢!让我这么忙还跑回来一趟!” 说完转身就要走,裤袋里的手机却在这时响起来。 白仁华匆忙掏出手机,没听一会儿便脸色涨红,刚要发作,看到正盯着自己的白鹭,按下怒火,拿着手机朝外走。 几秒后,卧室门外响起白仁华的怒吼。 “他发什么疯!他到底要干嘛!他觉得这样能要到钱吗?!狗东西!” 平地惊雷一般,紧接着是用力的摔门声。 白鹭浑身颤了颤,开门走出去,望着空荡的客厅呆了会儿,回头冲颜一行道:“我想去看看。” 颜一行抿着唇,沉默地走近,“帮不上忙的,让大人去处理吧。” 白鹭却摇头,“我要去。” 颜一行盯着他看了片刻,缓缓点了下头,“走吧。我也去。” - 时隔几年再回忆,白鹭依然清晰记得那个夜晚,他穿着拖鞋,同颜一行在柏油马路上奔跑,月亮悬在头顶,七月的热风拂过脸颊,汗液蒸腾鼓噪着。 路灯下,厂房愈发近了,喧闹声也愈发近了,尖叫不断。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 心跳逐渐失去节奏,太阳穴也突突跳个不停,白鹭被拖鞋绊倒,摔在地上。 颜一行将他扶起来,“还是回家吧。” 他推开颜一行,“要回你回。我得去看看。不然我不放心。” 低头去看膝盖,只是磨破了一点皮而已,拍去伤口上的沙粒,继续跑起来。 清晰了,眼前发生的一切。白鹭眯缝着眼,看到那个疯狂的男人,开着一辆装满衣服的卡车,在厂门前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 白鹭停下来,害怕地拽住随后追上来的颜一行的胳膊。 颜春明在咆哮:“你他妈给我下来!滚下来!你有种从车上下来!”他跳起来试图去扒卡车的车门,却被卡车带跑,摔在地上。 男人眼珠爆起,脸颊通红,仿佛被嗜杀伤生的罗刹附身,调转车头,朝着颜春明碾过来。 白鹭高喊着“危险”冲上前,身后响起白仁华声嘶力竭地喊叫:“退后!” 颜春明翻滚着撞进衣服堆里。卡车却落进水沟,失去控制。 残月的冷亮穿透云层,铺满整片天空。 白鹭呆在原地,看那重达几吨,载满了衣服的庞大怪物朝自己压过来。 “砰”地巨响,地面随即淌开汩汩鲜血。 颜一行的手臂压在白鹭腰际,昏迷前唯独说了一句话: “白鹭,痛不痛。” 白鹭多希望自己能回答颜一行:痛,是生不如死的痛。 可他不足诉说的痛只持续了短短几天,甚至不需要住院。而颜一行,在医院度过了一整个夏天。 那个夏天,颜一行失去了右腿,白鹭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也就此落幕了。
第14章 颜一行被推进手术室抢救时,白鹭守在手术室门外,试图控制自己颤抖,伸手摸裤子口袋,却在口袋外侧摸到了一块指甲盖大小的肉团,他浑身一滞,将肉团捏在指尖,举到眼前。 近一分钟的时间,在大脑抗拒思考和理智回归之间来回摇摆后,他辨认出来了,这肉团是颜一行的腿被卡车砸烂时,溅在他身上的。 意识到肉团是颜一行右腿的一部分,白鹭如梦初醒,浑身的血液仿佛逆行。 他将它捏在手间,感受它柔软半干了的质地,脸色煞白,转头去看对面的人。 颜春明一夜白头,老了不止十岁,枯槁的模样令他心惊,凹陷的空洞眼窝里像是倒挂着两只沉睡的蝙蝠。 白仁华搭着颜春明的肩,同他紧挨着,像是想以此给予颜春明一些安慰,感受到投来的视线,他抬起头来。 视线撞上的一瞬,白鹭捏着肉团的手颤了颤。他放下手,继续与白仁华对视,试图从白仁华眼中望见些什么,可白仁华率先转开视线,低下了头。 白仁华伸手去摸烟,摸到烟盒的那一刻,陡然停住,意识到医院里禁止吸烟。他放下手,再扭头去看面色憔悴,神情恍惚的白鹭,心脏像是失去依托,坠入了无底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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