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陆月琴盛汤的手也停下了,看向白鹭。 她的语气是柔和的,在颜一行失去了腿后,她对待白鹭时也下意识改换了态度。 陆月琴算是想明白了,儿子就算平时再不争气,起码还健康活着。健康就是上天的恩赐。 可她不再计较白鹭的顽皮,准备包容白鹭的骄纵时,却发现白鹭也改换了性格,变得郁郁寡言,一天说不了一句话,脸上也失去了那些生动的表情,嘴角总是向下收着的。 起初陆月琴只当白鹭是为颜一行伤心难过,但时隔一个多月,眼看何红也试图从悲伤中走出来,偶尔对她开的玩笑做出些微笑的反应,白鹭却像被真正抽掉了灵魂,成了个活死人。 这会儿听到白鹭终于开口说了一句话,陆月琴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说什么……是你?” 白鹭说:“是我。一切都是我的错。” “……”陆月琴伸手握住他骨节突出,冰凉的手,“你犯什么错了?” “行了,别问了。”白仁华放下碗,低下头,手捂着眼睛,制止道,“事情已经发生了,别再谁对谁错了。” 白鹭深深看他一眼,转向茫然的陆月琴,“不是我的话,颜一行的腿不会变成现在这样。是我非要去厂区的,颜一行是为了救我,才被卡车砸到的。是我,一切都是我的错。” “别说了!” 白仁华猛地将拳头砸在桌上。碗里的汤洒出来许多,陆月琴也跟着颤了颤。 “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我问你,有什么用?!说了一行的腿能好吗?!能吗?!” “我只是告诉妈妈真相。”白鹭语气平静地回答他,“我希望她能知道,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不是你的错!”白仁华吼起来,脖子青筋暴起,“谁说了是你的错!” 他猛地站起身,身后椅子也摔倒下去,又是一声巨响,又令陆月琴浑身颤了颤。 陆月琴双手捧着嘴,眼眶里的泪像是桌上那碗泼出来的汤,一瞬间泼出来许久。 “是我的错。”白鹭说。 “你钻什么牛角尖!你颜叔叔也没说是你的错!你为什么要觉得一切都是你的错!” “没人说,可我自己清楚。” 白鹭缓缓站起身来,一时有些头晕,身体轻晃了晃,走去卧室关上门,上了锁。 一分钟后,门外响起剧烈的敲门声,白仁华愤怒的声音隔着门传来,“你想饿死自己是不是?!这些天你有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你出来!再自责也解决不了问题,你出来!开门!白鹭!开门!” 陆月琴尖叫着阻止白仁华,“你别这样!你要吓死他!” “我要他出来面对!” “面对什么?!你要他面对什么?!你不是说不是他的错吗?!那你要他面对什么?!” “……” 声音止息了。两人的对话戛然而止。 白鹭仰躺在床上,想着,也许是他爸恍然醒悟,不敢面对的人是他自己。 颜叔叔没怪他,是因为颜叔叔当时并没有看到。颜叔叔躲避开卡车,滚进了衣服堆里,没看到颜一行是如何冲上来,如何把他推开,又是如何被卡车压到的。 事情的经过,他清楚,颜一行清楚,他爸也清楚,唯独颜叔叔,被蒙在鼓里。 除非他爸也像他那样,失去了那段记忆,否则他爸绝口不提,其实是在包庇他。 想到这,白鹭嘴角浮起了一丝诡异的笑。 其实他也在包庇自己,这段日子,颜一行躺在病床上,想必一定受了很多苦吧,他却把自己藏在这个房间里。 他还卑鄙地忘记了当时的情形,他忘记了,他只记得那句“白鹭,痛不痛”,可他很清楚,当时将他推开的那股力量,来自颜一行。 抱着他趴在地上的颜一行,因为他才露出痛苦表情的颜一行,他该记得的,该记得清清楚楚才对。 然而他可耻的畏惧,他可悲的怯懦,为了让他自己能好受些,帮他忘记了。 唯独那粒血肉模糊的小肉球,反反复复进出白鹭的梦境。 它吸走了白鹭安稳的睡眠,回馈他一个又一个难熬的漫漫长夜。 白鹭将这些失眠的夜晚视作自己应得的报应。 - 九月初开学,白鹭已经瘦了一大圈,脸颊凹陷,没有丁点血色,本就处在生长期的细长身材,变得愈发纤弱。宽大的T恤下,嶙峋的骨头支撑住他,行尸走肉般踏进教室。 陈柏然和张扬原本在小声说话,看到他进来,齐齐安静下来,对视一眼,踌躇着起身,朝他走过来。 “……白鹭……还好吗?”陈柏然小声问。 白鹭缓缓摇晃了下头,嘴里却说:“没事。” “那……颜一行,他还好吗?”张扬问,目不转睛地盯着白鹭,看他反应。 “……”白鹭抿了抿嘴,拉开书包拉链,将作业取出来,低声道,“不太好。” “他今天来了吗?” 白鹭摇头。 “……没来?” “不知道。” “你怎么会不知道呢?” 张扬语气有些急,一旁的陈柏然看出白鹭的消沉,攀住他的肩膀将他拉开些,眼神示意他别再问了。 白鹭看他一眼,低垂下头。 张扬和陈柏然并不知道颜一行是怎么失去右腿的,白鹭没有向他们说明,白鹭没有那个力气,也没有那份勇气。 其实他和他爸一个样。看着陈柏然和张扬回到座位,白鹭心想,他也在用缄默包庇自己的罪行。 得知了事情经过的陆月琴也不会将真相告诉何红的。失去了右腿的颜一行也不会把真相告诉任何人的。 知道真相的所有人,都在用缄默包庇他的罪行。 晨读课铃响,班主任踏进教室,目光短暂扫过众人,最终同白鹭交汇。 ——老师,你知道真相吗? 白鹭在心中暗暗发问。 ——你知道隔壁班的颜一行吗?那个无论学习还是运动,甚至是绘画,没有任何短板的颜一行。你肯定知道他的。他是全校的风云人物。那你知道他失去右腿的真相吗? ——是我啊,老师,罪魁祸首是我。我该受到怎样的处罚?我该站到讲台上忏悔吗?我该写五百字的检讨书吗?我该如何向颜一行道歉,才能换回他的腿? 白鹭暗自诉说着,手越收越紧,指甲嵌进掌心的伤口。 这伤口是他在车祸中留存至今唯一的伤口。卡车倒下后震碎的车窗玻璃在他手上割开了一道长不过一厘米,不深不浅的口子。 碎玻璃。白鹭想到颜一行用碎玻璃抵着张扬的脖子时的情形,心想早知会发生这样的事,他活该被张扬打得半死。 伤口结起血痂,白鹭便将指甲掐进那道小口子里,迫使那道口子再度皮开肉绽。于是直到这天,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仍没愈合。 徒劳无用的自残行为。白鹭很清楚,但忍不住。 这次掐得有些狠了,血在掌心里漫开来,白鹭浑然不觉,他只是盯着老师,直到老师将目光收回。 白鹭心想,他再次用缄默包庇了自己的罪行。 下课后,陈柏然和张扬去隔壁班看过了,颜一行的确没来学校。 白鹭没说假话,在陈柏然和张扬回来告诉他之前,他的确不知道颜一行这天有没有来学校。 自从那天在饭桌上坦白后,白仁华再没回过家。白鹭不知道他是故意不回,还是的确有太多事要忙,回不了。 陆月琴也再没提起颜一行的近况。她依然和之前一样早早起来做营养五谷粥,一份给白鹭,一份带去给颜一行。 但知道意外发生经过的陆月琴,面对何红感激的眼神时,该是如何心绪难安。 白鹭想象着那场面,所谓的营养粥经过喉咙,像是毒药,腐蚀着他的身体。 自出生起,白鹭和颜一行头一次经历这么长久的分别,即使不过一个月,也漫长得如同一年,甚至一世纪。 白鹭依然走读,只是身旁没了颜一行的陪伴。没人会在公车到站时提醒他,没人将耳机分给他,给他听《天马座幻想》,也没人在他弯腰系鞋带时帮他提起书包。 这也是白鹭刚发现的,原来如果没人默不作声地帮忙勾住书包带,弯腰系鞋带时,书包会格外沉。 回到家,摊开作业本,面对不会做的题,也没人告诉白鹭如何解了。他还没来得及解开颜一行嘴角那抹笑的谜题,就失去解题的资格了。 再度见到颜一行,是颜一行出院那天。 颜一行坐在轮椅里,穿着长裤,右腿下端是悬空着的,风吹过,悠悠荡荡。 白鹭觉得眼睛疼,他知道是泪要落下来的前兆,可他没资格在颜一行面前落泪,于是仰起脸。 九月的艳阳刺进他的眼,他愈发要落泪,更仓皇地移开视线,去看头顶的树叶。 树叶青翠碧绿,生机勃勃,衬得他更加萧条惨淡,分明站在开阔的场地,他却无所遁形。 再转开视线,却在这时看到两只白色的大鸟从头顶飞过。 白鹭愣怔住,呆呆的目光追着那两只大鸟,看它们在蔚蓝天空中滑翔时轻盈的身姿,脑中浮现起那句“一行白鹭上青天”。 他曾抵触这句诗,反感两家父母的自作聪明,让他一生都同那白色的大鸟存有羁绊。 他不配做什么白鹭,更像那只被人们赋予神圣高洁寓意的白色大鸟的,一直以来都是颜一行。 什么“一行白鹭上青天”,能上青天的只有颜一行。 可现在,能上青天的颜一行,翅膀却被他掰断了。 如此想着,白鹭向往真能像迁徙的白鹭一样,振翅飞到天上去。 他想远离颜一行的视线,远离这个就算站在阳光下,也像笼罩在黑夜中,令他总想落泪的地方。 可逃避是可耻的。 钢铁侠纵使落入无望的困境也不会逃避。紫龙也不会。 十五岁的白鹭迫使自己面对,红着眼眶望向颜一行,指甲再次掐住掌心的那道伤口,借此缓解心中满溢的自责和悲哀,他发誓这是最后一次在颜一行面前落泪。 往后,再不会用眼泪忏悔了。 这顶顶无用,顶顶软弱的忏悔方式,再不会用了。 白鹭暗暗发誓,要担负颜一行的余生,他要让颜一行即使失去右腿也依然能上青天,他要将自己的命运与颜一行死死捆绑在一起,他要让自己永远浸泡在自责和愧疚的泥潭里赎罪,直到死亡的那天。 如此想着,白鹭任由眼泪最后一次肆意在脸上流淌。 眼前的颜一行模糊了,近了,伸手了,却碰触不到他的脸。 白鹭弯下腰。颜一行的手心冰凉,覆到他脸上,说话了。 颜一行说:“别哭了。” 白鹭嘴角往下用力一撇,张开嘴,将哭声放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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