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室灯灭,颜春明和白仁华将医生团团围住,医生宣布颜一行脱离生命危险。 何红和陆月琴接到消息后匆匆赶来。 等颜一行真正被推出来,看到他不再完整的右腿,何红立即淌出了两行泪,她努力压抑着自己的哭声,没表现出崩溃,颜春明抱着她,她便将脸埋在颜春明的肩头,剧烈耸动的身体宣告了她无可指责的悲痛。 颜一行转入重症监护室,暂不允许家属探视,两家人沉默地坐在病房外,何红注满红血丝的双眼空洞无神地望过来,白鹭惶恐地与她对视,之后迅速扭开头去。 那双往日满是温柔爱护的眼睛,如今总积蓄泪水,白鹭在那些泪水中望见痛苦,望见绝望,却不见恨意。 哪怕是一个瞬间,但凡他确定那汪泪中有谴责,他就会死在那片泪中。 他会从窗户跳出去,会用刀捅死自己,会用绳子吊死自己,会让卡车从身上碾过去,只要他确定何红恨自己,他就去死。 可是没有。 等待颜一行苏醒的寂静夜晚,何红只是将手轻轻搭在他的肩上。她身上是这么多年来白鹭熟悉的香气,温温柔柔,闻着像夏夜的晚香玉。 香气混着病房的消毒水味,扑入鼻尖,搅动白鹭脆弱的神经。 于是白鹭不敢再同那双熟悉的眼睛对视。 没人指着白鹭的鼻子痛骂他,踢他,踹他,把他揍到鼻青脸肿走不了路,和颜一行一样闭着眼躺在病床上。 没人。 这让白鹭更生不如死。 白鹭希望躺在病床上的人能是自己。可他依然生龙活虎,能蹦能跳,爬起医院的楼梯来,三四楼丝毫不费劲。 他的双脚,踏在地上稳稳行走的每一步,都像是命运对他们两家的挑衅。 颜一行醒过来时,白鹭只敢站在病床门口,越过何红和颜春明的交错的身体,从缝隙里看他。 颜一行的脸苍白如纸,眼睛望着天花板眨啊眨,眨啊眨,缓慢的,茫然的。等他意识到自己在医院,将脸转向说话的父母时,视线短暂地擦过白鹭的脸。 他停顿了,意识还未完全清醒,只是迷惘地盯着白鹭。 白鹭也盯着他,学着他的样子,眼睛眨啊眨,眨啊眨,视线却转瞬变模糊了,眼泪迅速地从眼眶里落出来,淌了满脸,他任由眼泪流着,视线从颜一行幽黑的眸子转向他白色床单下空落的右腿。 颜一行跟着他的视线,眼睛转下。 一旁的何红捂住嘴,依然没忍住发出一声悲戚的呜咽。 哭得最大声的人是陆月琴。 所有人的痛苦都千斤重,沉在颜一行的病床底下,浸在挂的点滴里,渗进地砖缝里,唯独陆月琴,她将心中所有对颜一行的同情和愧疚,用哭喊的方式肆意倾倒宣泄出来。 她的哭声漂浮在病房的空气里,闻着是苦的,却也将坠地的绝望撕开了一条缝,让所有人得以在这病房中喘息。 白鹭紧咬下唇,后退两步,退出病房,退到走廊,转身逃也似的奔向楼梯,一路逃到医院外,双手撑着膝盖,俯身不断喘息,喘到干呕不止,喉咙像是涌出鲜血,鼻尖竟在这时闻到花香。 他站立不稳,跪下去,双手撑着滚烫的水泥地,那份热痛直烫到他心口,却依然不及颜一行失去右腿的伤痛的千万分之一。 颜一行病情稳定下来,转入了普通病房。入夜,颜春明劝白仁华先带陆月琴和白鹭回去。 白仁华拍拍老友的后背,没多说什么,推着执意要一起留下的陆月琴,向电梯口走。 白鹭沉默地跟在他们身后,没敢回头看颜一行一眼。 回去的路上,白仁华发现自己不敢开车了。 白仁华目睹了颜一行右腿被卡车砸烂的瞬间,当下面对迎面驶来的汽车,卡车翻倒的画面似乎就在眼前。 白仁华对自己失望至极,试图隐瞒自己可笑的懦弱,可他确实僵在路中央,陡然爆发的创伤应激反应令他的右脚无法控制,颤抖不止,迟迟无法踩下油门。 旁边是川流不息的车辆,身后十数辆汽车,按响不满的喇叭。 噪音侵袭着白仁华的耳膜,身旁陆月琴带着哭腔的询问令他浑身血液奔流,但仍无法促动他按下踏板。 白仁华像是也失去了右腿。 最终他们一家只能坐在没有任何故障的桑塔纳里,等待拖车赶来救援。 当初买车,扬言“一辆桑塔纳,走遍天下都不怕”时,白仁华从没设想过,这个所谓耐用结实的黑家伙,居然会见证他如此难堪的困顿。 相比白仁华外显的恐惧,白鹭表现出的平静很不对劲。白仁华看出来了,却迟迟无法说出问询或安慰的话。 当天晚上,白鹭梦见了那粒小肉团。那粒原属于颜一行身体一部分,在意外发生时,溅到他裤子上的小肉团。 白鹭在梦中也捏起它,它失去生机,变作灰白色,下一秒却又开始渗出血来,附着在他的手上,身上,到处都是,漫天漫地。 白鹭惊坐起身。 八月酷夏,四肢百骸却像坠入冰窖。 往后的日子,白鹭变得食欲不振,吃不下任何肉食。 身体的保护机制让白鹭丧失了那一小段记忆,那段颜一行腿被车砸烂时的记忆,他以为自己是晕过去了,可实际没有,他只是忘记了。 那是怎样血肉模糊的场面,他忘记了。 唯一清晰的只有颜一行的那句“白鹭,痛不痛”。 隔天一早,陆月琴顶替白仁华,坐到桑塔纳的主驾。她戴上了黑色墨镜,遮住肿胀双眼,载着白鹭和白仁华,在家和医院两地来回。 意识清醒,确认自己永远丢失了右腿后,颜一行不再将视线投向白鹭。 他们默契地回避视线上的接触,在有家人在身旁时,沉默地交换彼此的痛苦。 颜一行从始至终没有掉一滴泪。他只是沉默地盯着天花板,若有所思,像是要借由日光灯,将他体内不断发散出来的情绪晒干。 面对如此陌生的颜一行,白鹭满脑子只有逃跑的念头。 逃跑是懦夫的表现。 白鹭知道。 在正忍受巨大痛苦的颜一行面前,表现自己不足挂齿的痛苦,是卑劣的。 白鹭知道。 于是白鹭只能站在白仁华和陆月琴身旁,彻底闭上嘴,不发出哭声,不说自己希望能用自己的腿换颜一行自由行走这种不切实际的话,甚至,不说一句对不起。 无论说多少句对不起,都没有任何用。 白鹭也知道。 说完对不起,即使听到颜一行宽宏大量的原谅——颜一行也一定会这样做的,颜一行总是能原谅他的,无论他对他做了多么不可饶恕的事,颜一行总能原谅他的。 白鹭也知道。 可得到颜一行的原谅,并不能让白鹭有任何解脱的感觉。他只会更愧疚,更痛恨自己。 如果他当时没执意要去机绣厂,如果他没自不量力冲上前,试图救颜春明,如果他能反应更快些,而不是像个傻子一样呆站在那,眼看卡车侧翻…… 即使知道这些“如果”不成立,依然,无时无刻,无法控制自己不去这样想。 机绣厂的烂摊子还需要人处理,开卡车的男人没有丝毫的愧怍,他在毫无理智的疯狂闹剧中只是撞伤了胳膊,被逮捕后仍扬言要赔偿款,跟他们打起了官司。 颜春明压下巨大的悲痛,与白仁华一道,继续投身赔偿款官司和工厂的事务中。 关于颜一行的腿,两兄弟间达成了闭口不提的默契。 于是照顾颜一行的担子落在了何红和陆月琴身上。 何红会在颜一行清醒的第一秒帮他将枕头堆起来,将水杯递向他的嘴,帮他掖被角。 陆月琴就在一旁削苹果,将苹果切成块,小心翼翼地用牙签插着,递到颜一行面前,忙前忙后,表现出此前从未在白鹭面前表现出的耐心温柔。 父母都在试图用自己的方式赎罪,白鹭完全插不上手,面对一声不吭躺在病床上的颜一行,像面对聆听他忏悔的牧师,每天将无法说出口的对不起在心中重复说千百遍。 术后第二周,颜一行的腿部浅表组织初步愈合,拆除了缝合线。 见到颜一行拆线时微微蹙起眉,克制地忍痛,白鹭不再去医院了。 他没脸面对颜一行,也知道暗自说千百遍的对不起没用,所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什么都不干,只是躺在床上,学颜一行的样子,盯着天花板,身体逐渐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灵魂离开身体,从上往下俯看他身体的空壳,最后锁定自己那只完好的右腿,于是身体的某处剧烈疼痛起来,疼得他牙齿打颤,冷汗直冒。 偏偏陈柏然在这时发来消息。问这周末出不出来玩。 玩。这个字刺痛了白鹭。 以后颜一行还能玩吗? 自记事第一天起就认识的颜一行,拥有比同龄人更长,更能跑能跳的双腿的颜一行,以后再不能参加校运会,不能陪他一起打篮球,不能从窗口跨到空调外机上,稳稳跳到地上了,是吗? 白鹭没能回陈柏然消息。几小时后,陈柏然打来了电话。 白鹭接起电话,听那头陈柏然昂扬的声音,“白鹭,干嘛呢?看到我发你的消息了吗?” 白鹭试图开口说话,却发现喉咙涩得发不出声来。于是他用力缓了口气,挤出一声短促的“嗯”。 眼泪在这时无知无觉地从眼眶里淌下来。 那头陈柏然快乐的声音还在继续,“那出来玩呗?去打篮球啊。” 电话里又传来张扬的声音,“叫上颜一行。” 陈柏然应了声,重复张扬的话,“叫上一行一起啊。我也给他发消息了,他大概没看到吧,还没回我呢。” “……”白鹭紧咬着后牙,却还是在压抑的呼吸间,泄露出一声可疑的哽咽。 他试图控制自己的声音,可吐气后,是更响的抽噎。肆意横流的眼泪不止想在脸上流个够,还漫在鼻子里,哽在喉咙里。 呼吸愈发困难,他试图坐起身来,却无法动弹,只能继续瘫在床上,面朝天花板,张开嘴大口喘息,可疑的哭腔终于找到机会,冲破他喉间的压制,肆无忌惮地发出来。 止不住的呜咽,一声接着一声,他终于崩溃,嚎啕大哭起来。 那头陈柏然安静了,听他歇斯底里地哀嚎,疯了一般喊叫,许久,趋于平静,断续地用力喘息,隔着听筒沙沙传来。 陈柏然胆战心惊,迟疑地开口:“白鹭?怎么了?”
第15章 “是我。” 沉默的饭桌上,时隔一个多月,沉默的白鹭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原本吃着满是焦糊味的红烧肉,目光呆滞的白仁华,在这时停止了机械的咀嚼,抬起头来。 “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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