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闵礼和方绍伦情谊深厚她是清楚的,他既不避讳让好兄弟知道两人仍有往来,自然是把她放在心上了。 她垂下眼帘,语声带上了苦涩,“闵礼,你是不知道我如今心里的苦……若不是让春桃伺候着他抽大烟,我连出来一趟也不能够。” 春桃是苏娅萍的贴身丫鬟,花容月貌,又忠心耿耿,给了个烟鬼真是可惜了的。 袁闵礼看一眼粘合得严严实实的门帘,起身坐到苏娅萍身边,扯了张纸巾给她拭泪,柔声道,“娅萍,都是我无用,不能助你跳出这火坑……” 他垂下双目,无限愧悔痛心之态。 苏娅萍伸出柔荑握住他手掌,“闵礼,如何能怪你,你现如今也是自身难保,那张三可还处处刁难于你?方老爷真真狠心,谋了袁家产业还不算,还要将你逼到如此境地……” 两人相交已有几年,对彼此的境况心知肚明。所以苏娅萍并不怨怪袁闵礼不能娶她,他纵使有心,也无力。 袁家需要一大助力才能夺回产业,而苏家需要一座金山银矿,才填得满那一张张贪婪的嘴。 “我是男子,纵使风霜刀剑也扛得住,倒是你……”袁闵礼叹口气。 苏娅萍在他疼惜的语气里春心荡漾,“闵礼,我到如此境地,也只有你不嫌弃我……” “你千万不要自弃,”袁闵礼打叠起百般柔情,“一时失意算不得什么。只是你我都如逆水行舟,若随波沉沦便是一泻千里,你也要放宽些心,振作起来才好。” 苏娅萍将他手抓得紧紧,一双泪眼凝视着他英俊的面庞。 从父亲到继母乃至家中姐妹无不劝她认命,只有她认命,她们才能继续过好日子。 苏家已是个空壳子,只端了个煌煌的架子,若不是她认命,父亲的赌账、继母的烟资、姐妹们的华服首饰哪里来? 唯有袁闵礼劝她振作,“可我该如何振作?” 袁闵礼似极动情,伸手将她揽入怀中,在她耳边喁喁私语,两道身影渐渐融合到一起去了…… 足有大半个时辰,袁闵礼才从二楼下来,回到包厢,方绍伦正自斟自饮。 他十分过意不去,连连致歉,“几个牌搭子,非拉着我扯他们前几日的牌局,实在推脱不得。” 方绍伦不以为意,“你的牌搭子友谊颇牢固嘛,还是原先那批人吗?”袁闵礼在沪城念书的时候就爱打牌,且颇擅此道。 冬季里放假回家,方府的姨太太们最爱凑牌局,抓方绍伦凑腿经常抓不到。 袁二公子倒是自告奋勇,不但陪坐耐心,牌也打得好,即便赢都赢得漂亮,让姨太太们送了钱还要约他下次继续。 “那哪能呢,原先那几个出国的出国,要么就混赌场去了。”袁闵礼点了根“三炮台”,“尝尝这个,劲够大。如今打牌的这几个都是跟着三爷认识的。” 又是张三!这人从张三变成张三爷,连带着这些吃喝嫖赌的本事都上身了,简直五毒俱全,方绍伦很有些不悦的皱眉。 “生意场上这些事都难免的,三爷也不常玩。”袁闵礼找补一句,听起来像为他开脱。 他将烟递到他唇边,方绍伦就着他手吸了两口,“嗯,挺呛,比‘哈德门’劲道足。”他不太爱抽烟,袁闵礼给他尝尝味,又衔回自己嘴里。 袁闵礼挨得近,方绍伦闻到一股玫瑰的香气,吸了吸鼻子,“你这几个朋友还带了女眷?可是时髦人,这香味浓的很。” 袁闵礼面不改色,“上舞厅怎能不携一二芳菲?多半是座中那两个白俄女子,她们最喜欢调脂弄粉遮盖体味。”他脱下西服抖了抖,“就你鼻子最灵。” 舞厅中央聚集的人群已越来越多,不时有舞小姐过来邀约,方绍伦主要陪方颖琳来涨见识,自己倒不是很想跳,于是摆手拒绝。 他转目四顾,方颖琳正和阿良在场子的最边角跳舞,乐呵呵很开心的样子,一袭红裙颇为醒目。 他放下心来,跟袁闵礼一边喝酒一边絮絮闲谈。 方绍伦不爱烟,却好酒,酒量向来不错,一壶花雕见底也面不改色,只有耳边略泛薄红。 灯光突然熄灭,乐队的演奏却不曾停止,片刻之后,一束亮光照向圆台,一抹修长高挑的身影出现在光圈里,人群开始爆发呼哨声和掌声。 白慧玲穿一袭酒红色改良旗袍,旗袍长及脚踝,但开叉至大腿,随着她的走动,白腻隐现。 她启红唇弹香舌,唱了一曲《夜来香》(注1): 那南风吹来清凉 那夜莺啼声细唱 月下的花儿都入梦 只有那夜来香 吐露着芬芳 我爱这夜色茫茫 也爱这夜莺歌唱 更爱那花一般的梦 拥抱着夜来香 吻着夜来香 …… …… 方绍伦看她扭动腰肢,向着底下的人群赠送飞吻,有些瞠目结舌,又忍不住嗟叹,这魅惑的身形奔放的举止,哪里还能让人将她与昔日的高冷女神联系起来呢? 袁闵礼拍了拍他肩膀,示意他看门口。 一抹高大的身影在几个侍从官的簇拥下,走向了离舞台最近的一个包厢,虽然他一身西服,几个侍从却都是穿的制服,蓝底黄条,是北军的服制。 “那位便是白小姐的入幕之宾,郭家三公子,名乾字冠邦。” “郭家?定城郭家?”郭家名号不肖多说,定城位于南北交界处,要镇得住两边的场子没点实力怎么行。 “他怎么在沪城?” “养人马不要钱么?他这几年长驻沪城,专管这事。还在沪城讨了两房姨太太,都是商家女。” 沪城这块宝地谁不想染指?各路人马都在这里设有据点,把本就复杂的局势绕得乱麻一般。 袁闵礼似想起什么,“这位郭三公子跟三爷应该交情匪浅,中秋我跟三爷来沪城的铺子结算,他俩约过饭局,还一块逛长三堂子,长柳先生可不就这么来的么。” 长三堂子在沪城的名气比美东更甚,是有名的宵金窟。长三是统称,其下有不少书寓,集中在会乐里、美仁坊一带,颇有风雅之名。 方绍伦和袁闵礼在沪城读书的时候,其实也去打过茶围,当时还是魏家公子带着去的,没有熟客引荐恕不接待哩。 那红倌人见了两个面嫩的公子哥儿不免有些轻狂,借着递果盘摸方绍伦的手,令他很是膈应,觉得这风雅名不副实,不屑再去。 “长柳先生真是张三相好?”方绍伦有点狐疑。 张三那晚在包厢,只说他跟她不是那个关系。第二天羞恼冲上头,哪里还记得问? “这我可不知道,只听说三爷一见长柳先生就十分倾心,不但豪阔给她烧路头,后边又摆酒赎身,在长三堂子里一时传为佳话。”袁闵礼即便“上眼药”也是滴水不漏,一概使用“据说、听说”这一类词汇。 “既赎了身,怎么又让她抛头露面?” “据说是长柳先生不愿意受拘束,三爷便在月城给她立了个书寓,冲三爷面子,谁敢喝花酒闹事?她手底下几个姑娘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咱月城自从有了长柳书寓,弟兄们都要少来几回沪城哩。” 方绍伦记起上回饭局上,张三一声斥,长柳先生就不敢再闹腾,可之后又约他在长柳书寓厮混…… 他愈发悔不当初,上回实在是昏了头,仰脖自饮一杯,盖一盖脸上的羞惭之色。 白慧玲唱了两曲,便下了台,径直入了那个警卫把守的包厢。穿白衬衫挂黑马甲的侍从穿梭着,流水似的将酒菜送了进去。 袁闵礼问方绍伦,“要不要去打个招呼认识一下?” 方绍伦摇头,“不去,咱们喝喝酒看看热闹就好。” 张三跟郭三是私人交情,方郭两家并没有什么来往,他才懒得去应酬。 袁闵礼知道他一贯懒于交际,拍了拍他肩膀,起身更衣去了。 他前脚走开,阿良后脚就脸色煞白的跑了过来,“大少爷大少爷……”一只手指东指西,喘气不停。 方绍伦立马站起身,“怎么了?” 阿良气愤难抑,“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兵痞子非得拖四小姐跳舞,他们两个人我打不过……” 方绍伦快步穿过场中,径直往方颖琳所在的角落走去,光线昏暗他看不太清,阿良几步窜到前面给他引路。 果然是两个穿北军服制的男人,一个拦住方颖琳的去路,一个伸手想去攥她胳膊。 方绍伦怒火中烧,绕过那个挡路的,一把攥住了那只手,将吓得瑟瑟发抖的方颖琳拉到身后。 舞池里人声鼎沸,人群都有意避开这个角落,但音乐和迈动的步伐却没有停止。 这种事情在舞厅算不得稀奇,兵痞和富商为了争舞女大打出手经常见诸报端。 两个北军身形高大,被攥住胳膊的那位脸泛凶光,使劲一挣却没有挣脱方绍伦的辖制,诧异的打了个眼色。 旁边那个靠过来,一个冰冷坚硬之物抵上了方绍伦腰间,“哪来的小白脸……识相点!” “哥……”方颖琳吓得尖叫一声,却被乐曲声掩盖。 方绍伦叹口气,右手攥着那只胳膊不放,左手伸到腰间,不过一扒拉,弹夹就到了他手心里。这款勃朗宁是他在东瀛士官学校拆卸得最多的。 他扬了扬手里的弹夹,甩开那只胳膊,冷笑道,“正想去拜访一下郭三公子,二位带路吧。”
第12章 双层的蒲草门帘里传来调笑声夹杂着呢喃低语,方绍伦高声报上名号,包厢陡然一静,紧接着传出一声“快请。” 两名卫兵收回拦阻的胳膊,顺势卷起门帘,郭冠邦已淡笑着从沙发前站起身。 二人甫一照面,都不免在内心有些许惊讶。 方才隔那么远,又有随从簇拥,方绍伦还以为这郭三公子是气势不输张三的人物,没想到走近了却是极温和的面容,二十七八岁的年纪,眉目俊朗,面上笑意温存。 他伸手向方绍伦,与他相握,说话也极客气,“方大公子久仰了,我听定坤兄及几位世兄弟都提过你,无不说你人材俊秀,可惜你留洋海外,一直深恨无缘相识,不想今日在这里一尝夙愿,真是可喜可贺。”一番肉麻话,他说得极为自然。 方绍伦都忍不住有些脸红,“世兄们谬赞了。” 他光谦虚,也不会回夸一句,念念不忘来此的目的,“郭兄,你这般温和有礼,”他伸手比划了一下,“你手下的弟兄们却很有些不像话哩。” 郭冠邦让他的直白震得愣了一下,忙高声命门口候着的人滚进来。 几个侍从官垂手站成一排,闯祸那两个已经知道惹了不该惹的人,一脸菜色。 郭冠邦不问事情经过,先一顿训斥,等了解完来龙去脉,更是气怒非常,命那两个卫兵“赶紧去向方四小姐道歉!”口气一改温和,极为严厉的,“要是不能令方四小姐满意,就不必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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